苏雅露伸出手,周沪萍一手搭在苏雅露的胳膊上,一手撑着地面,面色苍白,分明是数九寒冬的天气,额头上却渗出汗来。
返回营地的数十里山路,周沪萍的左脚使不上力气,几乎半个身子的分量全压在苏雅露身上,苏雅露一面喘息着,一面恨恨地抱怨。
“周沪萍,你迟早死在你的菩萨心肠上。”
一语成谶。
苏雅露怒气冲冲地回到电讯处,径自进了办公室的里间,一把将门摔上,震得窗户也哐啷作响。外间的属下纷纷噤声,甚至连“嗒嗒”响个不住的电报机也沉默了一秒钟。
方才甩过田丹一耳光的右手还在微微生疼,连同胳膊也有些酥麻,心腔倒仿如蛀空了的牙,叩上一叩,牙根犹有些许隐微的酸楚,牙本身却是钝的,没有任何痛觉。
这一巴掌,苏雅露使出了十成力气,然而有什么用呢?周沪萍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即使杀掉田丹偿命,也于事无补。苏雅露无力地在办公桌前坐下,桌上是刚送来的日报,头条是周沪萍的死讯。
陆军军官学校凤毛麟角的优秀学员,张治中将军的得力助手,党国的骨干,三不五时上日报头条出风头的周沪萍,居然在田丹这么个小屁孩儿手里断送了性命,荒唐。周沪萍知不知道凶手是田丹?假如知道,周沪萍会不会后悔,后悔当初出于善良,为老师照应他的女儿,最终却落得这么个荒唐的下场?
门被叩响了。苏雅露疲惫地揉一揉太阳穴,又揉一揉眉心,倦声道:“进来。”
是下属小孙。小孙道:“苏处长,刚刚一处的王处长打电话来,今晚七时,老地方。”
苏雅露叹一口气:“好,我知道了。”
十一
灯红酒绿,莺歌燕舞。无论人世如何动乱,午夜的“大上海”,总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苏雅露与其他两三位同僚,陪同王处长,坐在一处不怎么惹眼的地方,侍应生过来给杯中斟上红葡萄酒,王处长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目光频频投向门外,直到门口进来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才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地起身上前去接应。
男子西服革履,身材微胖,腰腹扎眼地凸在外面,被一根皮带颤颤巍巍地束着。虽是将近溽暑的天气,却仍讲究地扣了一顶粗呢礼帽在头上,眯缝眼,蒜头鼻,唇上两撇小胡子。他被王处长引入上座,也不谦辞,兀自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介绍一下,”王处长赔上一脸谄媚的笑容,“宪兵司令部的山本大佐,刚从华北地区调任来上海,以后一同共事,还有赖大佐照顾。来,我们先敬大佐一杯。”
众人举杯,方落座,场子里的乐曲戛然而止。
“怎么了?”苏雅露循声望去。
“各位来宾,”立在台中央的,是“大上海”的经理老邱,“今晚,很荣幸,我们‘大上海’又迎来了一位冉冉升起的璀璨星辰,让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上海滩最耀眼的明珠段娉婷小姐”
段娉婷?苏雅露一口红葡萄酒险些呛在喉咙里。
“段娉婷?段娉婷早些年不是‘仙乐斯’的台柱子吗?”
“是的呀,听闻,‘仙乐斯’破产之后,这个段娉婷也销声匿迹了,当时还有传闻,讲段娉婷金盆洗手,与‘仙乐斯’的经理结婚,三年抱俩,移民国外去了……”
“没想到如今又重操旧业,怕是钱财挥霍一空,活不下去了……”
四周围,众人议论纷纷,王处长也耐不住,涎着脸挨过来:“这个段娉婷,这么些年,倒是没怎么变化,还是这么年轻,这么貌美……”
是的,段娉婷没有变,仍是媚眼如丝,腰肢轻晃,轻歌曼舞,把一首缠绵悱恻的小曲儿唱得勾魂摄魄。钳熨的卷发蓬蓬地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