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仍然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女人扯开他双手,将他推进阴沟。
你知道的,村子里没有秘密。流言不胫而走,同村小孩笑他是“没妈的猪猡”,是“妈妈跟人跑了的猪猡”。后来,那个酗酒暴力的爸爸也不知去向。他从“没妈的猪猡”彻底变成“没爸没妈的猪猡”。
奶奶把他抱在膝上,奶奶说他们不懂,你爸爸妈妈在月海赚钱,赚很多很多钱。
竺乐抹开眼泪。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从来没有想起过他。
五十分钟跨越大半个月海市,专车停在官泾路。这是一条被月海市如火如荼的现代化进程遗忘的狭窄小巷,两侧是大锅饭时代遗留的工人新村。现在人们称之为“老破小”。可是晾衣绳上的白床单、窗台上的多肉植物、街角下棋的老人家...竺乐想,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竺乐很快找到了三号楼201号。深吸一口气,闻到门后传来一股饭菜香,他热泪盈眶。
有妈妈的地方就是家。
他将“妈妈”含在嘴里,如果他在这个可爱的新村能有一个家,不敢想象那有多幸福。他甚至已经开始幸福。直到大门敞开,对面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穿着崭新的碎花裙,怀里抱着个毛绒娃娃。
竺乐心脏猛地震了一下。
女孩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你找谁呀...”
竺乐似被抽魂,盯着她的脸,机械地弓下身:“小妹妹。董小贞是你妈妈吗。”
“是啊。”
喉结滚动,咽下哭腔,竺乐竟失声发笑。
他知道。他就知道。
他不是爸爸妈妈唯一的宝贝了。
他笑得浑身发抖,他怎么看不出这孩子是哪里比他可爱,还是比他听话懂事吗。他们竟把他一个人丢在山里。霉味、油烟味、垃圾味,忽然一股脑地窜进鼻腔,还有随意粘贴的广告纸,剥落的墙皮,无人处理的烟头与空瓶。他忽然发现这是个无比潮湿、狭窄、脏乱的楼道口。
女孩怯生生后退,“小哥哥......?”
竺乐不知自己在哭还是在笑,“小妹妹,我找董小贞,她在家吗。”
“你、你要干嘛。”
女孩或许终于想起不能给陌生人开门了。手指刚刚盖上防盗门,竺乐一步伸手按住门槛:“我要我妈!”
尾音被防盗门合拢的闷响绞碎。
手指被直接夹中,他痛得浑身发抖,挣扎着撞开门,撞开那个女孩,大步闯进屋子,哀鸣般喊着:“我妈呢?我妈在哪?!”
他听见抽油烟机轰鸣彻响,他冲进厨房:“妈!”
他看着董小贞,董小贞也怔怔看着他。
看他凌乱的头发,破洞的老头衫,还有一个垃圾桶里挖出来的黑色双肩包。好像桥洞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闯进了她家。
董小贞吓出一声尖叫:“宝贝!宝贝你在哪!”
女孩哭喊着妈妈,从竺乐脚边钻进厨房,扑进董小贞怀里。
母女如劫后余生般紧紧相拥,何等温暖。
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为什么竺乐浑身冰凉。他扯起嘴角,小声唤:“妈妈...”
董小贞抄起案上菜刀,笔直对着他:“你是谁,滚出我家!”
竺乐木木地埋下脸,卸下背包,掏出董小贞的衬衣,双手小心翼翼捧着:“ 妈妈...”
仰起脸,弯起哀求的笑颜:“妈妈,我是乐乐。是乐乐啊。”
“乐乐....”
董小贞定定看着他,放下手里那把菜刀。
她认出了。竺乐知道她一定认出他了。他手忙脚乱地抹掉眼泪,把沾湿的碎发挽到耳后,无比虔诚地又唤了一声:“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