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奚舟低头,从怀中拿出了姜峤仿造的那枚铜钱,“那日宫宴,我大出风头,不知触怒了什么人,一出宫门便遭到暗算。就是她赠我的这枚铜钱,为我挡住了那根致命的暗器。还有上谷那一役,三千将士阵亡,唯有我死里逃生……”
霍奚舟的手指在那些划痕上摩挲着。“旁人都说,我是不死将星,受上天庇佑,只有我自己知晓,是她在庇佑我。”
姜峤攥了攥手。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唯独不知道……那个人不是姜晚声,而是她姜峤……
霍奚舟放下铜钱,看着自己的双手,眸色晦暗,“你可知我这双手杀过多少人?我用它挽弓,射穿过人的心脏,也用它拿着刀枪,砍下人的头颅,甚至在没有兵器的时候,用拳头硬生生将胡人的头骨锤碎……”
“夜里惊梦,满目血影的时候,我只能替自己找个寄托,让自己不要因杀戮迷失了本心。这枚铜钱,既救过我的命,也救过我的心。所以我想报答她,想要将她从那个皇城里救出来,可她贵为公主,我想不到别的方式,唯有求娶……”
“别说了!”
姜峤猝不及防地出声,嗓音隐隐带了几分颤抖。
察觉到姜峤的失态,霍奚舟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转头看向姜峤,却见她难堪地侧过了身,将整张脸隐在黑暗中,根本看不清神情,“我不想听了。”
姜峤站起身,抬脚就要走,却被霍奚舟一把拉住。
霍奚舟攥着姜峤的手腕,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背影,“既然问了,为什么不听我说完?”
姜峤挣脱不了霍奚舟,只能定在原地,咬着唇瓣的力道又加重了些。
她很清楚霍奚舟在想什么,直到现在,他恐怕还以为自己在嫉妒姜晚声……殊不知他口口声声想要报答的、想要救出来的那个人,是姜峤……却也不是姜峤。
她心里清楚,当年的姜峤,早就在失去母亲的那一日死去了。
钟离慕楚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如今的她不过是个自私自利、两面三刀,为了苟且偷生、不惜与禽兽同流合污的卑鄙小人。
一种说不清的酸涩和厌憎充盈着姜峤的内心,令她难以忍受,只想要逃离。
迟迟等不到姜峤的回应,霍奚舟站了起来,朝她走近了两步,“我早已想清楚,无论心中的那个人是朝月公主,还是朝月公主的影子……这些年我将她当成同路人,当成恩人,当成挣脱业障的念想……却从未有一刻,因为她感到困惑、恐惧和妒忌……但姜峤,你与她不一样。”
霍奚舟抬手,将背对他的姜峤转了过来。
姜峤挣扎了两下,还想要将自己藏起来,却被霍奚舟一下扶住了后颈,被迫仰起了那张脆弱不堪的脸。
对上姜峤泪意盈盈的眼眸,霍奚舟眉宇间闪过一丝愕然,可紧接着,便有其他情绪翻涌了上来,令那双黑沉晦暗的眸底泛起一丝亮色,“为什么?”
山风骤起,将姜峤红白相间的袖袍吹得瑟瑟作响,也令她打了个寒颤。眼睛一眨,一滴泪就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刚刚好落在颊边霍奚舟的手指上。
霍奚舟心口一紧,指腹在那道泪痕上轻轻摩挲了两下,语调不自觉放缓,“哭什么?”
姜峤脑子里嗡嗡地乱作一团,她难得在人前真情实感地落泪,此刻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皮囊都被撕扯开,将内里那不争气的狼狈模样曝露在外。
她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难过。比起当初在武安侯府看见姜晚声的画像,比起在江州被霍奚舟囚困羞辱,都要难过。她并非在难过霍奚舟爱谁不爱谁,爱过谁,此刻又正在爱谁。
她难过的是那个回不了头的自己,和无可挽回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