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傍晚,云沉得低,蝉叫都慢了几分。

季少钧洗了手臂上的血迹,换了身干净衣裳。

周家下聘的人已散去,只留周柏梧刚走出季少平的院落。

他穿着那身月白衫子,走过来时步子极稳,带着几分名正言顺的丈夫的气度。

“子和,今日之事……多谢成全。”他先开口。

季少钧没说话。

周柏梧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眼,轻声笑了笑:“我知你心里未必服气。可你也知道,她是个要体面的姑娘,也懂得权衡利弊。”

风吹过,廊下帘子轻轻一荡,投下一道淡影。

季少钧负手而立,站得笔直,从头到脚都裹着沉默的壳。

他没看周柏梧,只低头擦了擦掌心,指腹的烟疤已起了皮。

周柏梧看着他,神色不变,却收敛了笑意:“我会护她。不是说说而已。”

季少钧手一顿。

片刻,他点了点头。

“但愿你护得住。”

周柏梧垂眼:“那是自然。”

转身离去时步子不快不慢,比起来时的虚浮,如今每一步踏得越发扎实了。

季少钧站在原地,没追,也没看他走远,只将手掌一收,指骨骨节一寸寸泛白。

晚风起,廊下四角挂着帘子,微微晃。

季少钧独自坐在石案旁,摸出一支烟来,想起她不许,索性将那一整盒纸烟丢得远远的。沿烟盒翻滚两下倒进花丛里,才回过神来如今她不会在管他抽不抽烟了,他还这样做什么?

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足音。

季少钧回头一瞧,是万芝提着一盏白纱灯过来。她今日身穿月牙灰的纱衣,鬓边簪着一朵茶花,一如既往的眉目温婉:

“三爷,表我收到了,替妹妹谢过您。”

她递过一张入学表,纸面还带着微微的香粉气。

季少钧没接,只点了点头:“一切照旧办,你待绫儿好,我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你。”

万芝笑了笑,“不过是真心换真心,绫小姐的为人,我看在眼里。”

季少钧听她说绫儿的好话,心情好了不少。他便开口宽慰了几句,“你妹妹万若聪明,日后必定有所作为。”

万芝松了口气似的:“哪里指望她有什么宏图伟业,不过是叫她不走我的老路子罢了!”

季少钧笑了笑,没说话。

万芝四下瞧了瞧,垂下眼,又递了一张小折起来的纸条过来。

“今儿我照着绫小姐教的写的字,也不知对不对。您先替我看看,不对便撕了,省得小姐又笑我。”

他接过纸条,摊开。

白纸黑字,清秀小楷一笔一画写着:

“漢旸生铁,三成归日;河漢钢轨,尽属周氏;平获两千万军火,梧得五百万投资。”

季少钧瞧罢,手指一紧,将纸拿洋火点燃,烧尽了。

他轻声道,“还需练习,再去临一张吧。不要看赵孟頫的,绫儿前日说给了你一副《多宝塔碑》?”

“是,我已拿到了。”万芝轻轻笑了笑,眼神恭敬:“谢三爷。”

她行了一礼,转身走远。

……

夜深,蝉声已息。

屋里香炉熄了,风吹动纱帐,热气不散,连水盆里的水都带着微微温度。

季绫坐在妆台前,身上还穿着那身绯红旗袍,只是衣襟半解,发未卸,妆还在。

镜子里的人,眉心点着胭脂,眼角描得极细,唇色浅红,带着点刚立完大事的体面和稳重。

她抬手扶了扶耳边的发簪,簪子动了一下,发根隐隐作痛。

她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