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怀疏很清楚绥朝的江山危机四伏,外有乌伤国虎视眈眈,内里积弊难除,假使再纵容这场宗室祸乱引发的战火蔓延下去,后果难料。
沈绪还小,品性不稳,照着他爹那脓包模样,万一长歪了也说不准。沈令仪要是资质平庸,早些年也不会遭兄长妒忌猜疑了。
横竖都是沈氏子孙,帝位谁坐不是坐,跪谁不是跪呢?
这道理并不艰深,很多官员也想到了,但他们仍然谏言幼帝出兵迎战。
户部连年亏空,修建先帝的陵寝都险些拿不出银子来,又如何三军未动粮草先行?
只是无人愿意站出来慨然陈词,承受千古骂名。
李怀疏咳嗽一声:“老师……”
不喊还好,这一喊,黄自新想起了几年前他生气时说要断绝师生情谊,李怀疏便也当着群臣的面应了这事,是怕自己假饰奸佞辱了老师的名声。
她关心的又岂止是黄自新的名声?
战事频仍,生灵涂炭,沈令仪纵然登上帝位了,史册里又会予她什么好评价?
“王朝根基动不得,我的名声辱不得,她的名声也辱不得。”
想起这些年来李怀疏受到的非议与辱骂,其中不乏她的亲朋好友,自己也曾经误会了她,可谓是众叛亲离。
黄自新已经顾不上骂她跟泰安公主那笔有违天伦的糊涂账了,既是气恼,也是心酸,颤声说:“你的名声便辱得么?”
身后默然了半晌,李怀疏声如冰玉泠泠,在漫天大雪中显得孤寂,她只是一笑:“家父临终有言,我为女子,掌家中事为朝中臣,实在有违祖训,死后名不供庙堂,如有外人愿意替我烧香,是我之幸。如此,我又何必要什么名声?”
生老病死,谁不图个落叶归根。她死后却连自家的牌位都列不得,香火无人供奉,黄自新闻所未闻,他身形晃了下,几乎站不稳,两手垂落,怔然了很久。
“亏你赵郡李氏是几百年的名门望族,李元昶啊李元昶,你枉为人父,实是迂腐!迂腐至极!”
他替自己的学生觉得委屈,眼中含泪,望天痛骂。
未几,黄自新忽然转过身来,他看着长跪不起的李怀疏,留意到她自始至终低着头,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你使了玄眼?你的眼睛……”
颈侧被人利落一击,扶剑而立的老翰林晕了过去。
那只手的主人戴着半张金箔面具,鼻线中正,下颌线分明,外貌规矩得令人生不出半点窥探的欲望,偏偏眼睛里若有似无地透出些微悲悯,冲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说也奇怪,她像是从天而落似的,雁过尚且留痕,雪地上却只见乌黑的泥泞,不见半个脚印。
“多谢。”
跪了太久,膝盖几乎麻木了,李怀疏隐忍疼痛缓缓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条白布,双手托起两端,蒙住眼睛,牵到脑后系住。
马夫将不省人事的黄自新带到了马车上,不必再交代什么。
私心所致,她违背了师意。这几年来,至亲唾弃,挚友割席,她几乎成了孤身一人的天地浮游客,已不想再失去待自己恩重如父的老师。
“诸多事宜尚等着我处理,慢待了,南吕君请自便。”
李怀疏戴上官帽,系好鱼袋,回身朝太极宫走去。
她双膝想来是被冻着了,眼睛也暂时无法视物,走得慢,每一步却仍迈得沉稳,不愿落人不重官仪的口实。
这道清瘦的身影薄得像片纸,仿佛不能承受风雪之重,却默不作声地背负难以洗刷的骂名。
被唤作南吕君的女人身穿白衣,腰间系着一枚模样古朴的黑色玉佩,她站在雪地中,唇角牵出浅淡笑意,对李怀疏说:“李大人,你的相好确实已在太极宫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