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虚掩着,张明生并不在里面。
我正奇怪,就看到桌面上摊开一本相册,宋倚星拍的那张照片就放在相册上,还没有填进薄膜夹层中。
李译看起来并不喜欢它,不顾宋倚星的再三暗示,简短地向我们告别之后就离开了,根本没有提起。
也是,李译和我的合照有上百张,那张并不算特别。
最终,它还是被张明生据为己有。
奇怪,我都不知道张明生还有一本相册,他一向不许我在外面露面,唯恐留下照片。我还以为他是那种对照相痛深恶绝的人。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担心自己在世界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像钉一样,扯住他们的裤脚。
张明生都收藏了什么痕迹?
我突然好奇起来,绕到桌前,拿起那张照片,开始翻看。
照片摆放得没有规律,隔几页空白才有一张,有可可的婴儿照,小元在福利院时的一寸照,还有日本旅行的风景,还有一些,我的背影。
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了这些照片。
往后翻,一张明显老旧的、边缘被焚烧过的照片映入眼帘。
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泛起朦胧的黄绿色,照片中的人也面目模糊,五官恍如蚊腿摆成,细而淡,越想细看,越留不下印象。唯有熟识照片中的人,才能一眼认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
他们是谁?
是张明生曾经的妻子和小孩吗?
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看它的老旧程度,它被洗出来的时候,张明生估计还被关在老宅做小变态。
是张明生母亲和张明生的合影吗?
这倒有点可能,但照片中的两个人衣着朴素,实在不像出自豪门。
看着看着,我心头一惊。
怎么这么眼熟。
女人的紫色裙子,小孩的鹅黄色衬衫制服。
还有他们背后那棵马尾松,以及鲜艳得有些廉价的滑梯。
在照片之外的摆设我也记得,
滑梯旁是一个大沙坑,散落着军绿色的铁锹,树下堆着一些沙包,明黄的跳绳挂在树杈上,再往上,是一颗老院长想尽办法也没有弄下来的羽毛球。
老院长买了二手相机,兴致勃勃地摆弄,替孩子们拍照。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姗姗来迟,刚才他们在一起读一本书,书里讲一个穿红袜子的鬼马女孩的故事。
快门声响起时,有一阵风吹过。
那个孩子闻见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这里是连南巷14号珍爱福利院。
我长大的地方。
照片里的孩子正是我。
而那个女人,她姓杨,曾在福利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她的事我们知道得并不多,大家都叫她小杨阿姨。她对我最好,时常自掏腰包,给我买衣服和书本,还给我取了新名字。
她摸着我的头发,笑盈盈地说:“你就叫抚潮吧。”
抚潮,是抚摸潮水的意思。她说,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最富生命里就是水,成千上万的溪河湖海,或疾或徐的翻涌流淌,生生不息。
我认真地听着,就算不懂,也异常憧憬。
我甚至幻想,假如她将我收养,做了我的妈妈,那该多好。
福利院的孩子就是这样,收到一点好就无法忘怀。
再后来,她忽然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也习惯。因为福利院的生活也总是这样,每当你以为你要有一个家的时候,那个想象就会随着人们离开的脚步而灰飞烟灭。
但我并不记恨,我很珍惜。
至少我有了新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