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与西班牙人有过冲突,为什么西班牙人还要烧祭品?”
“那也是外事处的意见。”隆庆老老实实:“那些大臣尤其是穆氏坚持奏请,说朝廷发动战争,不仅仅是要破坏旧世界,更要建立一个好得多的新世界。贸易自由是大势所趋,如果惩戒了西洋人后就断绝往来,那便是因噎废食,得不偿失。所以签订协议之后,仍然允许西班牙的海商在南洋做买卖只是必须遵守条例。”
高祖思索了片刻,太宗的脸色也微微变化了。
“‘贸易自由’。所以这么多西洋商人为你祭祀,就是因为这个贸易自由体系吗?”
“……不错。”隆庆帝稍稍有自矜:“臣看过京中印的新闻纸,那些洋人似乎称呼这个条例为什么‘隆庆体系’,所以往来买卖的商人,也都晓得臣的一点微薄名声。”
“‘隆庆体系’……所以说,外事处办事的时候,都是在宣扬你的名声。”
“那是自然之理,臣才是皇帝嘛!”
“自然之理”吗?高皇帝与太宗沉默了。
与酒色中荒废了太久的隆庆帝不同,开国皇帝是在最残酷的权力场上厮杀过的权谋高手,能轻易从冗杂信息中捕捉到要害。而在好大孙的转述中,高祖同样迅速意识到了那个关键词:
“建立新世界”!
自古以来,犯上作乱、啸聚山林者不可胜数,成功者当然寥寥无几,但只要流匪能顶住压力打几次胜仗,却总能等来朝廷招安、咸鱼翻身的一天;“要当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官匪之间也不是不可以谈。可是,一旦流匪建号称王,打出了自己的旗帜,那它与朝廷之间,基本就是不死不休,绝无任何缓和的余地了。
为什么?因为新的政治口号意味着新的政治体系,新的政治体系意味着对旧有权力格局的瓦解、清算、重构;是两个集团之间你死我活的斗争。这种级别的利益矛盾,就绝不是收买与招安可以解决,而必将走向□□清算的绝路。
换言之,在正常的政治逻辑下,这种新世界云云的口号已经是相当危险的征兆,所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致命冲突箭在弦上……但正因如此,高皇帝才不能不感到迷惑如果外事处真起了什么不该有的野心,那又何必在西洋人面前拍皇帝的龙屁,大力加强皇权的威严呢?
篡位夺权也是有基本法则的,一般来说都是树立一个天子暗弱的形象,隔绝中外切断影响,趁机截流权力;没听说过有什么奸臣反其道行之,在外大肆吹捧皇帝圣明的……这步骤不大对头呀!
纵使高皇帝见多识广,也真被这神奇操作给整不会了。他愕然迟疑片刻,实在不知道该下个什么定论,只能回头瞥一眼好大儿,示意老四暂且顶上。
相比自己一脑子雾水的亲爹,太宗可就要从容多了。大概是觉得孝子贤孙在西洋的举止很给自己长脸,他口气要和缓亲近得多,问了好些经营海外的细节,越问越是满意;在地府混了这么多年,真牛皮假牛皮他眨眨眼就能分辨出来,而隆庆帝描述得又详尽、又准确,摆明了是真正吃过见过,享受过真·上国待遇的天下之王;绝不是某些自欺欺人,用收买来伪装朝贡的二流货色在此不做点名。
噫!我们老朱家的子孙终于出息了!将来遇上刘彻李二,我朱老四也能挺起腰杆说话了!
天·朝上国这种炫目耀眼的名头,果然要亲自品尝,才知道它的滋味;没有尝试之前,寻常的皇帝总将它想得天花乱坠,举世无双;但只有真正品味之后,才晓得它比想象中更好上千百万倍,绝不是任何虚名可以比拟否则刘彻李二,凭什么能在地府横着走?
而现在,我朱老四也要在地府横着走了!
多年夙愿一遭得偿,太宗大为欣悦,真有一吐郁气的快感,于是言谈之间,格外亲厚,丝毫不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