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兄弟两个,因父母早亡,他大哥十三岁起就开始在外头找活路。一开始是做小工,替人擦擦皮鞋、卖卖报纸,后来,固定在一家酒楼的大后厨里头洗碗,从洗碗工到白案,从白案再到掌勺师父,他大哥花了十五年。
他被大他七岁的大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长大,八岁起,跟了个木匠学木工,去年出了师,师父让他独立做的第一个活计,就是造这南港码头候船大厅所有值班房的门窗。
说是全部值班房,可值班房拢共也就那么几间,门窗么,加起来也就那么几十扇罢了,其他的大件,像是楼梯和天花板,还有楼上官老爷们的办公室门窗,当然是被洋人的机器厂给承包了。
也只有这种留到最后修葺的值班房,人家不乐意只为了几块扇门窗舟车劳顿再来一趟,他们这样的小木匠才能讨到几分蝇头小利。
当初第一次来的时候,候船大厅就已经初具规模,那雕花的大石膏顶,簇新的墨绿色铁质长椅,真气派!
他光顾着探头探脑地四处看,不留神差点还被地上乱堆的木楔子扎了脚底板,若不是被师父提溜着后衣领子,一定摔个大跟头。这辈子他都没看过这么好看的大楼,量尺寸的时候心里头都在畅想,这大码头还没修好就已经这么气派,等真正通航了,该多么漂亮。
今年终于通航,可他愁得脑袋都抬不起来,哪里有心情去看什么西洋景。
日头渐渐高了,辛实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悬在候船大厅正中央墙壁上的那面西洋大钟,他不认识字,但钟表还略微看得懂,他的船是下午两点,此刻已经一点钟。
他是苦苦捱到此刻,看到时间将近,内心的焦躁略微得到了平息。抽空,他扫了一眼打他前边走过的人,男人都提着皮箱子,或背着包袱,女人的怀里总是抱个孩子,要么用竹篓背在身后,大家都没个高兴脸色,人人自危的气息环绕在每张麻木青白的面庞上。
这些人是去躲难。
去年夏天好不容易打跑了日本人,消息从北边传过来,大家都以为不用做亡国奴,终于可以安生过上好日子,才消停不到一年,又开始打仗。
其实能躲去哪呢,北方战火纷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往南边烧。
可还是要躲,北边的往南边跑,南边的没地方跑,只好往海的另一头躲,去香港,去台湾,去南洋。
这时候,辛实感觉到后边有人靠近。他头回要出远门,正是草木皆兵,敏捷地转过头,冷不丁跟一张朴实的黑脸蛋面面相觑。
辛实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仰了仰头,攥紧了手里的船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