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沮丧,甚至一度打算离职。段立轩劝他,还是该上班上班,别让生活因此停摆。这次他从巴黎回来,老两口心里就有愧。他要是辞职了,往后妈那头万一有点啥事,估计更不肯吱声。

陈熙南这头咬牙切齿地凑假,段立轩那头热热闹闹地张罗。带老两口买新衣服,挑选走亲戚的礼物。还贴心地跟陈正祺交代,就说自己是老朋友的儿子,过来帮忙的。至于和陈乐乐的真实关系,就当咱小家里的事情。

没想到跟陈正祺一比,他倒成了保守派。老头说了,一没偷二没抢,更没干那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没啥好躲闪的,该显摆就得显摆。正好让街坊四邻都瞧瞧,自个儿多大的福气。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把一家沾得更紧。甭管是当姑爷还是当媳妇,反正是当自家孩儿了。就连陈正祺偷偷写下的遗嘱,也清楚地交代了段立轩那一份:

位于溪原市的房产以及所有存款,由妻子许廷秀继承。位于京市的房产,由儿子陈熙南继承。

本人生前购置门面房一间,委托儿子陈熙南租赁出去。所得租金50%为我妻子所有,为养老生活所用。50%为我干儿子段立轩所有,为日后不时之需……

如果康复希望不大,请不要孤注一掷。如果我神志混乱,连亲人都认不出了。请停止对并发症进行治疗,但可以采取措施缓解疼痛……

洋洋洒洒,足足写满了两页纸。一页遗产分配,几乎把所有物件都标明了所属。一页医疗自主,把能想到的情况统统涵盖。他还准备写很多封信,给所有他爱的人。不过那得是明天以后。现在这具衰老的身体,无法从事长时间的写作。

撂笔抬头,恍惚间屋子都空了。这世上的种种,都已不再属于他。有些空落,却意外地从容。

陈正祺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相信转世或神佛。但他并不恐惧死亡,只因为他曾好好活过。

就像英国神经学家奥利弗,临终前曾在《纽约时报》上刊载过的那一段话:

‘我不能装作自己不害怕,但最主要的还是感激。我爱过了,也被爱过了。我被给予过,也曾奉献过。我曾游历、思考和写作。最重要的,我曾是这个美丽星球上有情众生中的一员、一个能思考的生灵。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大的幸事、一场奇幻的冒险。’

如今,陈正祺也心怀感激。他不愤恨自己得了癌症之王,反而庆幸自己有时间告别。毕竟疾病,总是比意外来得仁慈。也好过活得太久,最终成为子女的累赘。在某些社会,老人可是要被扔到山洞里等死的。而在文明社会,那些山洞则有另外的名称:养老院,或者叫姑息治疗科。

送得起还算好。要是没钱,还得听子女在床边争吵费用怎么摊。

所以在他看来,68岁得胰腺癌,不止不悲惨,甚至堪称幸运。

他心满意足地把医嘱叠好,放进信封。躺回床上熄了灯,在被窝里握着老婆的手。

“小秀儿,还记不记得咱年轻那会儿,我跟你侃过塞涅卡?就那个古罗马的老爷子,满嘴大道理内位。”

“记得。”许廷秀从枕上偏过脸,借着窗帘缝里的一点路灯看他,“你是不是想说那句。生命重要的不是長度,而是深度?这话早不时兴了,现在小学作文都不用。”

“嘿,还真不是。是另一句。”他摸着妻子无名指上的婚戒,用沙哑的声音说着,“很多人死得太晚,另外有些人则死得太早。人应该,死得其时。”

“你觉得自己…死得其时了?”

“凡业以圆满者,皆为向死;凡依旧青涩者,乃念久长。深陷苦难,终求苟活。唯愿圆融愉恰,高远久长,乃至璀璨。”陈正祺闭上眼,心满意足地微笑着,“我这辈子啊,概括起来就俩字儿。值了。”

许廷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