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几次见到过那位梳着长辫的姑娘,父亲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我见到她走过来时很高兴,使劲拉拉父亲的手,喊叫着“阿姨”。我父亲那时候总是低着头,拉着我快速走过去。起初那位姑娘还会对我微笑,后来她就装着没有看见我们,没有听见我的叫声。三年以后,她嫁给了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解放军连长,去了遥远的北方做随军家属。

父亲从此心无杂念养育我成长,我是他的一切,我们两个相依为命度过了经历时漫长回忆时短暂的生活。他在墙上记录我的成长,每隔半年让我贴墙而立,用铅笔在我头顶画出一条一条的横线。我初中时个子长得很快,他看着墙上的横线的间距越来越宽,就会露出由衷的笑容。

我高一时已经和父亲差不多高了,我经常微笑地向父亲招招手,他嘿嘿笑着走到我身旁,我挺直身体与他比起身高。我的这个举动持续到高三,我越来越高,父亲越来越矮,我清晰地看见他头顶的丝丝白发,然后注意到他满脸的皱纹,我父亲过于操劳后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那时候我父亲不再是扳道工,人工道叉已被电动道岔取代,铁路自动化了。我父亲改行做了站务员,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这份新的工作。我父亲喜欢有责任的工作,他做扳道工的时候全神贯注,如果道叉扳错了会出重大事故。做了站务员以后一下子轻松很多,没有什么责任的工作让他时常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

小屋渐渐远去,两条飘扬而去的铁轨也没有回来。我仍然在自己的踪迹里流连忘返,我感到累了,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的身体像是一棵安静的树,我的记忆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马拉松似的慢慢奔跑。

我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从小学念到大学,我们的生活虽然清贫,但是温暖美好。直到有一天我的生母千里迢迢来寻找我,平静的生活才被打破。那时候我正在上大学四年级,我的生母沿着铁路线一个城市接着一个城市寻找过来。其实四十一年前她就找过我,当时她在火车上苏醒过来后,火车已经驶出将近两百公里,她只记得是在火车出站时生下了我,可是出了哪个车站她完全没有印象,她托人在经过的三个车站寻找过我,没有发现我的一丝迹象。她曾经以为我被火车碾死了,或者饿死在铁轨上,或者被一条野狗叼走,她为此哭得伤心欲绝。此后她放弃了对我的寻找,但是心里始终残存着希望,希望有一个好心人发现收养了我,把我抚养长大。她五十五岁那年退休后,决定自己到南方来找我,如果这次再没有找到我,她可能真正死心了。我们这里的电视和报纸配合她的寻找,我的离奇出生实在是一个好故事,电视报纸渲染了我的出生故事,有一家报纸的标题称我是“火车生下的孩子”。

我在报纸上看到生母流泪的照片,又在电视里看到她流泪的讲述,那时我预感她寻找的孩子就是我,因为她说出的年月日就是我出生的这一天,可是我心里波澜不惊,好像这是别人的事情,我竟然有兴趣比较起她在报纸照片上流泪和电视画面里流泪的区别,照片上的眼泪是固定的,粘贴在她的脸颊上,而电视里的眼泪是动态的,流到她的嘴角。我与名叫杨金彪的父亲相依为命二十二年,我习惯的母亲是李月珍这个母亲,突然另一个母亲陌生地出现了,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我父亲在报纸上和电视里仔细看了她对当时情形的讲述,认定我就是她寻找的儿子。他根据报纸上提供的信息,知道她住在哪家宾馆,这天早晨他走到火车站的办公室,给她所住的宾馆打了一个电话,很顺利接通了,两个人在电话里核对了所有的细节后,我父亲听到她的哭泣,我父亲也流泪了,两个人用呜咽的声音在电话里交谈了一个多小时,她不断询问我,我父亲不断回答,然后约好下午的时候在她所住的宾馆见面。我父亲回来后激动地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