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话落, 人便已经转过屏风,往何太后榻前走来。

“天黑了, 倦鸟归林。”何太后座靠在榻上,提神与他说话,“这样晚, 夜深露重,陛下何必过来!”

她今岁才过不惑,正值壮年, 又天生一副倾城貌, 本该是?风韵尤盛、姿容浓丽时。然这会卸去脂粉后, 眼角细纹、鬓边霜白,清晰可见。

天家皇室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日?子?,并没有将她滋养得容光焕发、宛若洛神;反而是?九重深宫中情意?难圆、天伦不聚的岁月磋磨着她的身心, 催生疾病,让她比常人还?要苍老。

她有两?个孩子?,长女多飘摇,年幼就藩,她不曾照顾过。幼子?实乃借她肚腹出来的帝王,更轮不到?她教养。

“儿臣前两?日?闻皇后提起,您又病了。本该当时便来探望的,但实在脱不开身,还?望母后恕罪。”隋霖去岁行的冠礼,眉眼愈发类似生母,说话温文有礼,眸光里全是?温和笑意?,接过掌事?的药,喂给母亲。

何太后仿若看见了初入宫时的自己。

也是?这般姿容姣好、温情顺意?地侍奉君主。但笑不达眼底,话不含体温,尽是?敷衍。敷衍久了,便连自个都当成了真。

“陛下政事?要紧,有后妃过来侍疾足矣。”何太后咽下一勺汤药,伸手接过,“母后自个来就行。”

隋霖笑笑,静候太后用完,又给她喂了蜜饯去苦,捧来温水漱口,一通侍奉毕,方重新坐了下来。

“陛下有事??”太后从侍女手中接了枚参片抵在舌下含着。

“母后都上榻了,还?用参片提神,一会怕是?入眠困难。”

何太后闻言,慈和地笑了起来,概因太久不笑扯动心绪,掩口咳了两?声,“那既晓得母后已经上榻,陛下如何还?来叨扰?”

隋霖笑意?僵了僵,“儿臣说了为看望母后而来,否则心中不安。”

何太后点点头,“如此看到?了,母后甚安,陛下回吧。”

内寝没有点烛台,只点了一盏壁灯,并着榻畔案几上一盏琉璃照灯。光线昏黄,母子?二人的神色浸在其中,看不出彼此真实面貌。

屋中沉寂了片刻,到?底隋霖接来话瓣,启口道,“阿母,我问过医官了,您的病可大可小,归根结底是?当年阿姊就藩,您思她太甚坐下的病根。心病自需心药医,您去封书信召她回来便是?。”

“这事?你已经提过了不止一回了 。”何太后垂下眼睑,摇首道,“她不会回来的。”

是?在前岁二月蔺稷南伐,屯兵鹳流湖之际,隋霖便有此提议。亦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何太后便避在章台殿,对天子?或胞兄的任何提议,都不再发表任何意?见。

多来她也做不了主。

“阿母未试如何便判定阿姊不会回来?去岁您四十整寿她还?不曾给您祝祷,您几番染恙她都不曾过问,但是?如今您病得厉害,孝字当前,她未必那般决绝。再者,前岁她有孕之际,您不是?还?派徐姑姑去看望她了吗?您为母待她尚且温慈,她为人子?岂能如此凉薄? ”隋霖坚持道,“阿母去封书信吧。”

话落,也未容太后反应,只向殿门边招了招手。

未几内侍监便将早早备好的笔墨捧了上来,同?行的侍者搬来矮几,隋霖亲自接过,置于太后榻上。

“阿母,请。”他铺开绢布,亲来研墨,最后将笔奉上。

何太后并不接笔,合了合眼道,“陛下既然分析得如此条理分明?,大可自己去信,只说孤已经病入膏肓,死前欲见她一面。生死当前,说不定她当真回来了。否则,纵是?她自己想回来,蔺稷都不可能放她回来。陛下其心几何,他比谁都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