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晚段立轩的神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穿着件藕荷色的卫衣,衣襟上沾着一大片可乐渍。双手插着兜,仰在沙发里抖腿。一张红热热的小窄脸,火直烧到鬓角里去。眼皮肿得发亮,腮帮子一嘬一嘬。

陈熙南沉默地走到他身边。从兜里拉出来他的双腕,放手里攥着。跪在腿边,把脸偎上他膝盖。

段立轩没理会,呆望着天花板。脚跟磕在地板上,笃蹬笃蹬。陈熙南的牙关被震着,咔哒咔哒。

屋里就点一盏落地灯,亮着左右两个小灯泡。绮丽的房间如同一幅精美的插画,灯泡是订书针留下的一对洞。

“要实在不行,咱俩别处了。”段立轩忽然说道。

陈熙南猛攥紧他的手:“…你说什么?”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我也合计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段立轩闭上眼,声音抖得不成样,“你要求太高了,我够不上。”

陈熙南抬起脸,用力地凝视过来。瞳仁被灯光映成明亮的金黄色,像鳄鱼的眼。

段立轩躲开他的视线,把脸摁进沙发上搭的毯子。腿抖得更加厉害,像是要藏起胸口的震。

空气里的蛇腥让人发晕,不知哪一条拱开了瓦片窝。撞上缸壁,发出不重的一声响。

他摸了摸段立轩的伤脚。又拄着沙发弓起身,摸摸他的额角。

“宝贝儿,你发烧了。”他说。

段立轩一个激灵,顺着沙发背直直地滑下去。反拧着身体,把脸挤进夹角。

“我就看上过一个人儿,又不是,他妈搞破鞋了。你干啥这样对我…你这是干啥呢…我不想处了…不想处了…”他抽噎着,拼命地抖腿。像条受惊的小蛇,也要钻回自己的瓦片窝。

那天是陈熙南第一次抱段立轩,从客厅到卧室。他原以为自己抱不动,因为这人劲儿大得像小牛。可没想到,顺膝弯一抄就抱起来了力气再大,也不过是个70公斤的人罢了。也会生病、委屈、流眼泪。

他拧了条冰毛巾,紧紧挤在床边坐下来。空调的暖风吹着窗帘,从缝隙里露出一点夜的颜色。

什么叫作法自毙。什么叫回旋镖扎自己身上。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陈熙南第一次切身体会了。

他赢了,但也输了。伤害了三个人,包括他自己。

段立轩问他,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他没办法回答。没脸回答你错在不能百分百符合我的期待。

你是我的爱人,为什么满身都是为别人留的疤痕?你为什么在余远洲离开后才转向我?为什么还和他做朋友?为什么不肯完完整整地属于我?过去、现在、未来。你打一出生,就得等着我才行。只因我想要非黑即白的爱情,绝不接受一丝的瑕疵与遗憾。

这很难理解吗?就像在超市买东西,不管多喜欢多想要,只要是开封过的,心里头总是别扭的呀。

这自私的天性,像是蛋糕上盘旋的苍蝇。挥之不去,又挥之不去。

地上团着正红的缎面睡衣,撕得毛喇喇的,沾着白点子。睡衣后是九宫格的小装饰柜,收纳着各种氛围灯。装饰柜旁边是床头柜,敞着蛇皮纹的收纳盒。盒后是面首饰架,挂着琳琅满目的手工足链。丝丝缕缕的金叶子,编红绳的银铃铛,蓝玛瑙和小贝壳,还有油边的鳄鱼皮…

他喜欢看小轩戴足链。一双金棕色的脚,在灯影下曳曳摇摇,像夕阳里的芦苇荡。

可一想到这背后是讨好与勉强,再美的景也血淋淋起来。芦苇荡变成医疗用的黄色垃圾桶,扔着粘满碘伏和血渍的棉片。

他从阳台找了个纸盒子,把那些道具都收了。又从衣柜深处掏出个木盒,抬开锁,里面是一些有关段立轩的零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