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黄昏,柳元洵午睡方醒,听闻沈巍已在侧厅等候两刻钟,匆忙披上长衫赶去。

沈巍几夜没有阖眼,此时得了空闲,竟歪在太师椅上睡了过去,连房门响动都未能将他惊醒。

来江南这十日,沈巍日夜奔波,憔悴不堪,胡茬满面,眼窝深陷。不像是京中那个沉稳威严的大理寺卿,倒像刚从牢狱里熬出来的囚徒。

柳元洵见状,心中一酸,脚步愈发放轻。

随侍的小厮见他来了,正要将沈巍叫醒,却被柳元洵抬手制止,他轻轻摇头,示意让沈巍再睡一会。

沈巍虽沉睡,习武之人的警觉却未消失,察觉到有人靠近,很快便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后,目露惊喜道:“殿下醒了?”

柳元洵颔首,叹道:“沈大人辛苦了。”

沈巍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相反,因为找到了突破口,眼中燃起了与憔悴面容不相符的炽热,“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就怕忙到头来只是被人当棋子摆弄。所幸托殿下的福,抄没的金银虽不多,那些字画却大有玄机。”

柳元洵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尽管一字未说,可呼吸也不由加快了。

顾莲沼说过,那地库里藏着的,除了金银,便是字画。可藏匿金银不稀奇,这玩意拿出来便是证据,藏匿字画反倒透着蹊跷。

自古以来,字画都是高官贪污中的“硬通货”。

一来,字画比金银高雅,也更隐晦。十万两白银是确凿罪证,可价值十万两的字画,却能推说是文人之间的馈赠。

二来,字画并不显眼。在不懂行的人眼中,价值连城的古画与几两碎银无异,即便堂而皇之挂在书房,也鲜少有人能看出端倪。

第三,字画兼具保值与传承价值。即便家道中落,将字画变卖,也能为子孙留条翻身之路。

所以,既然能将东西摆在明面上,又何必特意藏在地库中呢?柳元洵起初只当是贪官太过谨慎,如今听沈巍这般说,便知此事绝不简单。

沈巍倒也没卖关子,靠近他后,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批字画共八幅。其中四幅是松本清彦的《山河四季图》,另外四幅是伊藤左源的《浮生四情录》。”

柳元洵脸色骤变,险些碰翻手边茶盏:“沈大人,你可能确定?”

沈巍神色凝重,郑重点头道:“我已找行家鉴定过,事关重大,他不敢保证,但十有八九就是真品。”

松本清彦本是相国寺高僧,伊藤左源则是声名显赫的贵族,他们在倭国便是声名远扬的画师,而在天雍,他们又承载了不一样的历史意义。

天雍与倭国时战时和,但文化交流延绵数百年,从未断绝。这两位画师更是率先将天雍绘画技法与倭国本土文化融合,创作出别具一格的传世之作。

尤其是这两套组画,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山河四季图》以“春、夏、秋、冬”四季,绘尽天雍山河壮美;《浮生四情录》则以“生、老、病、死”四象,道尽人生百态;无论画工意境,还是文学价值,绝对称得上近二百年间,最值得传世的佳作。

价值倒是其次,令柳元洵脸色骤变的,是这两套画作的来历。

此等丹青妙笔,本是倭国皇室不外传的藏品,如今却远渡重洋,出现在了天雍境内的一处地库中,且这地方,是倭国通向天雍最近的登岸口。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幕后之人不惜铤而走险,也要争分夺秒地转移这批金银字画了。

区区布政使参议,自然不可能拥有如此珍贵的藏品。倭国皇室的珍藏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了。

十几年前高官通倭的乱象,或许又要上演了。

……

眼见暮色渐浓,柳元洵便留了沈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