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抛弃了十四岁前的许多其他喜好,乃至后来木月攒钱给她买了一只老式手表当生日礼物,却不知道,山清已经丧失了对“时间”和它代表的一切的感知。
这世上还有秩序存在吗。
但如果没有,他们还剩下些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获救前的几天里发生过什么,对于那段往事,她和木月不约而同地选择缄默。山清偶尔梦见断断续续的图像,木月的哭泣,被撕碎的诗刊,水边回声震荡的呼喊。还有神话里的水妖,在透明的水中飘动,它让她想起那个故事,来自永吉的故事。
还有尽帆。
还有尽帆……
有时候那些乱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山清惊醒回来,总疑心有什么确实发生过,却又被轻易遗忘。似乎水中站着另一个面目不清的人,那是第四个,也是最后一个幸存者。
同样跨过那条河,同样在战后荒凉的南水湾被世界遗弃。
可是世事无常,多少人至死再无机会重逢啊。
长途车在站牌前停下。
但又确实没有其他人了,山清想。再过一年半载,也不会再有这个站牌,这个地方。收容所要迁到东边去,是她夜里睡不安稳,选择最后过来看一眼。可这里并没有任何令人留恋的理由,河水和记忆里的一样阴沉,树枝腐朽,校舍废墟上尘埃飞扬。
她上了车,在低矮的车厢里摸索到靠后的位置,伸手去拉遮光帘。
车没有立刻开走。有人贴着帘子的另一头跑过,立在车门处。透过座椅间的缝隙,山清看见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留了少见的及膝长发,骤然出现在这样荒僻的地方,好像凭空冒出来的一个幽灵。
她讲话也磕磕巴巴,司机正试图弄清楚,她是谁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
“没有姓,就叫水溪。”
“你家在哪边?”
“我不知道。”
“车是往山水道的收容所去的。你没有票吗?”
水溪呆呆地点头,又摇头。
“那不成啊,小姑娘。没票不成啊。你往另一个方向走,走下去,看看那边收不收容孤儿……”
山清在窗口听了两句,见和自己无关,就要落下帘子。
可当那女孩抬脸,山清忽地一愣,只觉似曾相识。
自己以前见过她吗?
她拼命地想,试图把窗外影响同记忆里的旧影对应,却徒劳无功。指尖传来刺痛,她低头看去,发现双手不知不觉探在包里,捏住了多余车票的一个角。她倏地松了手,想自己真是魔怔了:通用车票花的是打字挣的钱,往收容所里收留孤儿又自有一番复杂程序。
再说,再说……
司机喝道:“关车门了!”
那叫水溪的女孩还站在车道边上,肤色微暗,好像曾长久接触阳光。她知道不能上车,便只是绞着手四下张望,目光穿透脏污的玻璃窗,却清澈如未染污垢的水流。
山清的手按在窗玻璃上,手指按出几个小小的白印子。
引擎带着窗户在颤。
车要开走了。
开走,再也不回来了。
山清猝然缩手,愣怔几秒后,猛地站了起来。
“师傅!”她喊得急,几乎破了音,“师傅,等一下!”
震颤停止了。山清紧紧抓住手包,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余光里水溪还站在车外,神色懵懂,对即将到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山清心里惊奇于那孩子的眼神,它挥之不去,自己从前或许也曾有这般热切又希冀的时刻。
无数个梦里,她走入暗无天日的孤单河水,寻找彼岸,却总被淹没。
只这一次,山清蓦然回首。
水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