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码头每天挤得水泄不通,无数只眼睛盯着每一艘从香港过来的轮船,一开闸,寻觅呼喊的声浪盖过波涛,惊飞成群的海鸥。

各种消息从渡口扩散,比如大搜查那天动用了多少兵力,持续了多久,被抓捕的人都是什么身份……

这些天沈若臻常来码头,有时候是清晨,去银行前绕来等一会儿,熹微潮气几乎沁湿了衣服。有时候应酬结束过来,深夜海天漆黑,只有灯塔遥遥亮着。

四周人挨着人,沈若臻平整的西服挤压出褶皱,一个阿婆的手链勾住他的袖扣,他低头拆解,闻见阿婆脸上被汗水融化开的胭脂味。

他屏着呼吸想,原来盛夏了。

阿婆说:“你也等人呀,我外孙跟你差不多大,去了香港还没回来,真要急死我了。”

沈若臻安慰道:“这段时间一票难求,都在往回赶,也许过两天他就回来了。”

阿婆讷讷地:“唉,我等了十天了,腿都站得骨头痛。”

沈若臻刻意忘记他来等过多少次,解开袖扣和手链,他朝前走了,双腿也觉出一阵麻木的酸痛。

项明章始终没有消息,越久越不妥,下落不明则意味着生死未卜。

沈若臻自认沉得住气,但他经历过一次煎熬的等待,他没有把握项明章能和父亲一样幸运脱险。

耐心即将耗尽,他又去了一趟绫心阁,这次谢掌柜同意了他的计划。

沈若臻立即买了去香港的机票。

天气热了,沈公馆的菜单上添了一碗冰镇西米露,姚管家给沈若臻那一碗多加了荔枝,趁凉端上楼,见套房客厅摊着一只皮箱。

沈若臻在卧室换衣服,听见动静出来,说:“姚管家,帮我收拾行李,两身衣裳就够了,多装些美金。”

姚管家问:“少爷,你要出门办事?几号走?”

沈若臻回答:“明天走,下礼拜就不用备我的饭了。”

“去一礼拜?”姚管家无微不至,“去哪里,潮气重不重,冷还是热?”

沈若臻没回答,他系好颈边的盘扣,拂了拂袖子:“不用担心。我出去一趟,西米露回来再喝。”

姚管家赶忙道:“我叫司机备车子。”

沈若臻摆摆手,换上一双纯白的网球布鞋,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码头上,一艘宁绍轮即将起航,乘客蜂拥在甲板上挥手作别。

沈若臻下车穿过人群,明天启程去香港,他来等最后一次。

对着无垠海面,他想,银行事务安排好了,与谢掌柜商定了计划,晚上再告诉家里,就说是寻常的外出公干。

他又想,找到项明章和专家,一并回来,倘若找不到,获悉极坏的情况……

那笔五千二百万的存款将无人处置,在绫心阁装裱的《笼鹰词》将无人去取,项樾商贸有限公司将换人做主。

《公明报》要重新寻找资助,大概没人会和他争了。

沈若臻围绕项明章琢磨了一圈,他没戴怀表,不清楚时间,望海观天,轻薄的眼皮发了紧。

正午水兵交班,两个时辰后会有一艘香港来的客轮抵达。

西装拘束,沈若臻穿了一件宽松的中式长衫,料子柔软凉爽,缓解了他久立的僵硬。

人渐渐多了,汇聚成群,大搜查过去半个多月,沈若臻不知道那个阿婆有没有等到她的外孙。

巨轮从远方浮现,靠得越来越近,码头上隐隐骚动,沈若臻个子高,幸而视野中保得住一丝清明。

轮船终于靠岸,甲板上乌泱泱的,开闸霎那,船上的人涌下来,船下的人朝前冲,所有人疲惫又高亢,竟是千人一态。

沈若臻睁大了眼睛,四处睃巡,翻来覆去筛过一张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