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封官升迁的小事,她的话比方才分析封禅华山时还多。
皇后静静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心中漾出一圈不易察觉的苦涩。自己年轻时也为一个人这样殚精竭虑过,替他解释、替他剖白,以为是两心相知,长命无绝衰,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云散秋煞凉而已。“说罢。你想要什么?”
自那日见过掌柜后,诚义商行成了筠之心中的隐雷。这是件肥差,京中大约也不止武承嗣眼馋。但这也是块热炭,虽奉陛下之意行事,可一旦事发,他们不能辩白经营赌坊是天家授意,辩了也没有证据。那时自然是按大唐律疏,抄家下狱流放一个不落,还要牵连掌柜所说的账房小厮等一干人等。
筠之起身,笨重地行礼:“请娘娘恕罪,夫君在京城有家柜坊,柜坊之下是座赌庄。虽然犯了律疏,但这些年来,每每军饷周转不灵时,夫君都自行贴补军费,代州城外引滹沱河灌溉的田渠,也是他出资带人办成的。故而,我想求一道明诏…”
皇后垂眸,微微一笑。赌坊是谁叫开办的,营收又用在谁身上,在场之人都心知肚明。她倒有觉悟,在朝臣面前甘当黑手套,将脏名揽到自己和邵项元身上。
“我会赦他无罪。婉儿,拟一道无罪诏,加宝印,交给小郡君。”皇后撑着宝座扶手起身,婉儿亦起身,急忙拖住她的裙摆。
皇后缓缓向外,一面道:“裴侍中,封禅一事,你按方才议定的拟奏送呈陛下,陛下应允后,典礼你全权负责,承嗣打副手,学一学,对将来有好处。”
走至玉案边,皇后停下脚步,端详盘中残局,问筠之道:“可想好了黑子落在何处?”
筠之摇头道:“想过粘左,也想过立下,然而都是颓势。”
皇后又问:“婉儿呢?”
婉儿道:“和筠之一样,我也考量过粘左和立下,却不尽如意。”
“落二线小尖。”皇后笑得慈爱,又道:“我不该直说的,倒纵得你们懒脑筋了。此子落下,黑棋占优,你们再想想白子如何治孤罢。以及,若白子暗渡陈仓,黑子又该作何应对。毕竟…”她拈起一块润玉黑棋搓磨,腕上垂着一对泛旧的榴花卷草纹对钏。“棋局和真心,是世上最瞬息万变的东西。”
真心瞬息万变。听见这话时,命运在筠之耳边轰然作响,又飞驰而过,圈圈漪澜散尽后湖水重归平静,了无梦痕。
走出观云殿,坐上回府的马车,筠之一直想着那局残棋。二线小尖尾是此局部的手筋,黑子落下,既防住白子收气度过,亦抵住左侧虎的先手;若白子再断,则黑子打吃后往上冲,如虎张口控住白子。若白子补齐向外冲,黑子作虎向上跳,冲断白棋左右的联系。
不知是在温暖如春的观云殿坐得太久,还是这两个时辰里北风变得紧寒,筠之觉得周身发冷,浑浑沌沌的脑袋却很烫,她想着棋局,很快就睡着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了大半年,可醒时车外还是两扇十丈高的漆铜朱门,她们仍停在宫墙门洞下。筠之揉揉发酸的腰,问道:“小努,车坏了么?好像一直没动。”
“车没坏。”小努眨眨眼,她掀开另一面车帘,外面阴云灰蒙,空中淡淡飘着雪花,天色暗如酉时已尽。“阿筠不是常夸白雪最配大红墙么?可你上学那几年偏偏没下雪,我便叫车夫略停一停,等你醒了,看看雪再走。”
“多谢。”筠之甜甜道。她放下手炉,翻出嘉懋包的食盒,羊乳薯蓣的香气扑面而来。“寒雪配暖食,走罢,咱们一起吃两块。”
二人下车,筠之舒畅地呼吸着凛冽的空气,和小努像两只偷油的小鼠,边看雪边嚼着糕点。
漫天雪花轻盈地飞入墙内,平日里肃红的宫墙被银雪衬得格外温暖,像层层起伏的炉火,守护着屹立数年的太极宫。北海池横波飘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