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哎,宋县令,我明白你的苦心。但周长史在潞州为官五载,你初来乍到就冲撞上级,实在不该。你呢,携夫人对周长史罚酒两杯,今日就此退下罢,便算赔礼道歉了。”
哪有叫她罚酒的道理?协礼立时伸手拦道:“宋夫人…和宋县令不善饮。由我代饮罢。”
项元纳罕,阿礼今日实在古怪。他素来懒得应付这些两面三刀的鼠辈,今日却主动举了三五次杯,是有何心事么?
后来协礼仍被崔挹和周兴拉着死灌,散了席,回官驿的路上只觉得头疼欲裂。
夜雨潇潇,马车缓缓驶于途中,协礼倚在窗前,车轮碾过水洼的声响好细微。
车厢里湿漉漉的,雨水滑落油纸伞尖汇出交错的水痕,油纸、浆糊、发霉的竹骨,种种味道混着潞州黏腻潮湿的空气,叫他胸口闷得喘不上气。
回房时协礼仍醉醺醺的,他头重脚轻地关上门,将呼啸的风声拒之身后。
他喝得酒气熏天,浑身都滚烫虚浮,几只手脚好似踩在云上,踩入一层醒着的梦乡。协礼甚至闻到空气里有甜芋的香气,阿娘总是在冬日给自己和阿元煨芋头吃。
奇怪,自己出门前吹了灯么?房里竟这样暗。
他踉跄连连地爬到圆椅上,宁可此时真的醉死过去,就不必受酒的操纵,感到这样无措和仓皇。
协礼的思绪随狂风胡乱翻滚着,他想起筠之随笑声轻晃的钗环,她射箭时飞扬的头发,她在汾水河畔看雪时落寞的神情。
回忆在半醉半醒时闪回,然后要挟他、暴露他,在冲垮他的心坝后,又将他所有情绪挖得干干净净。
协礼摸了摸放在左胸前的福袋,箭簇隔着厚锦,手感平滑又尖锐,一如他暗藏心底的感情。究竟始于何时呢?自己竟纵容爱意滋长得不可收拾。
“你回来了。”
谁?
协礼震得赫然一下,按着牛角鞘的手已拔刀数寸,寒光倏然闪动,在墙壁上投下一道亮影。
“喝了多少?连我也听不出了。”项元坐定在暗处,冷雨中月上梢头,月光随云影忽明忽晦,在他脸上映出直棂窗流动的阴影。
“怎么在这里?”协礼沙哑地问着,又将障刀按回鞘里,慢慢松开握着刀柄的手。
“在这里怎么了?”项元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难道阿礼有秘密?”
为何忽然打起让他歉疚的哑谜?协礼没有说话。他放下佩刀,取出绛纱灯腹心的烛台,火石轻轻一碰,在烛芯处燃出摇晃的光芒。
房内渐渐明亮起来。
再回身时,协礼却看清,原来筠之也在这里。
她伏在阿元双膝上,长发在脑后披垂而下,蒙着一层纱灯的湿雾光泽;双肩也随轻如游丝的呼吸起伏着,似乎已经睡熟了。
自己见不到想象中的香甜睡颜,但阿元可以。
项元勾了勾自嘲的嘴角,阿礼神情中的每一分落寞,都印证了自己席间的疑心。
项元仍旧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在你这儿煨了芋头给筠筠吃。”
协礼已经不在乎他的来意,散漫道:“阿元等我,是有事要说么?”
“算是吧。”项元攥紧了拳,转头去看窗外朦胧的月影。
自己和阿礼还在阿娘肚子里就已经相识,到如今二十二载。世上没有血缘亲情还能叫他相信的,独筠筠、他和窦都督三人而已。
阿礼方才毫不避讳的目光,盯着他妻的目光,像两记嘹亮的耳光,将这份天然的信任打碎,让他陷入愤怒和羞耻交织的泥沼里。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竟没有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