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服端严,佩着障刀阔行。
是薛仁贵。
逆着光,薛老将军拱手踏入中堂,年近古稀的他坚持不用拐杖,双手交拱于胸前,十步朝灵堂一拜,身躯摇晃地,坚定地,肃穆地一步步走向灵堂。
霎那间,满堂争得面红耳赤的朝臣都噤了声,纷纷躬身行礼,灵堂如沸腾的茶釜被灌注一壶冷泉。
是薛仁贵。真是薛仁贵。
救陛下于水火的大将军薛仁贵;三箭射杀贼首的行军大总管薛仁贵;降伏高丽的正二品郡公薛仁贵。
薛老将军并不理会众人的参拜,只在灵前跪下,伏地痛声道:“日月长流,安厝永毕,奉助哀慕摧割!”
库狄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伏身回道:“罪逆深重,不自死灭,安厝永诀,不胜攀慕号绝。丧词出自《敦煌写本书仪研究》”
老将军颤颤起身,库狄夫人掩袖擦泪,打起白缦,引他到灵柩边瞻念亡者遗容。
他临风悲悼,扶柩捶胸,行俭四十有五才升任安西都护,归降西域诸蕃;自己也在大明宫看守宫门十年,四十有四才初次征战建勋。他二人都大器晚成,惺惺相惜,行俭怎舍离他先赴往生净土?
于是收起悲恸,对堂下诸人朗声道:“如今行俭驾鹤先去,我焉能不痛?然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我虽老暮,却不敢高枕乡邑,力求竟行俭未成之业、报陛下伯乐之恩。
“黄忠古稀收西川、建功业;廉颇老迈饭斗米、降烈马。何况我哉?何况诸君哉?今单于都护府已叛,并州路绝,云州告危,我有御赐坚甲,即日挂帅北征破虏。”
薛仁贵言此,面朝东面,跪地,举托着裴行俭生前的水龙剑,厉声道:“明犯大唐者,虽远必诛!”
此刻灵前的明旌和吵闹都化作了赤红战旗和冲锋的呐喊。筠之看见天山雪暗凋旗,看见大漠长河上的血色落日,看见战马嘶鸣时飞扬的鬃毛,看见薛仁贵手中的水龙剑在刀阵剑影中闪着寒光,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敌戎终不还。
丧仪已毕,萧氏主持宾客们在中堂吃席。
云州是打还是讲和的争议,因薛仁贵的到来而尘埃落定。朝臣们又恢复了你来我往的应酬姿态,热闹哗然,灵堂成了名利场。
仆妇们在停灵的偏院摆桌,让筠之和光庭并几个奶娘吃些热粥和白粿儿。偏院里很安静,偶尔能听见前庭的弹词哀乐,断断续续,听来有些惨淡。夕光明灭中,灵幡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筠之愀然出神,邵项元忽然从院墙上飞下来,拖过一把椅子,放在她身旁,袍摆高高地一撩,露出脚下油亮的乌皮六合靴。他兀自坐下,拿她的碗先吃了几口粥,狼吞虎嚼。
“饿成这样。”筠之忘了二人还在口角,拿一只新碗替他添粥,呼呼地吹凉。
项元边吃边道:“我在大门外碰见裴炎,请他进来吊丧,他说不妥,自己一来,灵堂要变朝堂。”
筠之道:“请裴侍中从角门进罢。我去问人拿钥匙。”
项元摇头,“我已叫人去了,想必很快就到,所以才先吃些东西。”
裴炎从角门进来,还是那套洗得很洁净的褪色衫袍。他对邵、卢二人再三言谢,在裴行俭灵前上香、磕头,枯瘦的手颤抖着,很轻很轻地摩挲灵柩。
他们是裴氏宗族里两个年龄相仿的族兄族弟,春节在祠堂见一面,之后一整年都活在对方母亲的嘴里,谁的功课好,谁的骑射好,谁先举了明经。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再相见已是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可彼此都不觉得陌生是萦绕耳畔的对手,每逢人生失意时都会想起对方得意的脸,头悬梁,锥刺股,为此发奋了几十年。连裴炎自己都说不清楚,当时劝陛下只为裴行俭加封县公,究竟是看出了圣意的犹豫,还是受了妒忌的支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