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筠之从来很怀疑漂亮的男人,她觉得人经不起惯,男人更禁不起惯,所以漂亮的男人,唔,像满月下发着光的、会吸人髓血的狐妖。

总之,也许是某次宫宴令仪替承嗣解了围,又或承嗣替令仪解了围,一来二去便熟识了。

回到长安已是四月,这里的夏天来得早,槐树才刚长得茂密,日光已经在马道上激出灼浪,隔着马车纱帘也觉热气炙手。

筠之半伏在项元腿上,揉着他手背凸起的青筋,懒懒问:“午膳在哪儿用?”

“鹤春楼。”项元说着,一面伸手遮去她眼前的刺目亮光,“谦大哥接风,郡主也在的。”

一下车,鹤春楼正厅里正唱《霸王卸甲》,项羽刘邦垓下决战,琵琶声嘈嘈铿锵,如铁骑蹄声奔涌而来,宣告项羽兵败的死期。

筠之提裾步梯而上,“午时唱这出戏,叫人心里戚戚的,只怕对生意不好。”

项元低声一笑,对小厮道:“听见没?东家娘子说不好呢。”小厮着急忙慌地要去换曲,筠之正拦着,楼梯上面脆脆的一声道:“谁要换我的戏?”

筠之闻声抬头,只见嘉懋倚在栏杆上,一身水红色软绫衫裙,云朵高髻,不断摇着手内的织锦鸳鸯扇,笑意盈盈地朝下望着自己。武承嗣也在一旁,俊美的一张脸,虚虚地行了个礼。

筠之亦敷衍回礼,小跑上前,对嘉懋嗔道:“叫人家平白替你担心!”

项元见她蹙眉薄怒时的可爱模样,心软软地颤了两下,可此时众目睽睽,也不好太显出来,清咳两声,和薛、武二人打过照面,自己先进了厢房。

嘉懋遣走武承嗣,牵起筠之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在自己小腹上,微笑道:“筠筠要做干娘了。”

筠之怔在原地,有庞然大物从耳畔轰然而过,风声极响。一阵热的血液从心里滚滚地流出来,她颤抖地笑着,一面笑一面哭。

令仪心里也一阵震动,眼睛热热的,但嘴上嗔道:“筠筠真是越大越成了傻子!”

筠之垂着睫毛笑,从腕上褪下一对珐琅錾花蔓草鱼子纹金钏,为令仪戴上,是给孩子的见面礼。“有没有取小名?”令仪道:“取好了,叫满满。”

“满满,满满,”筠之喃喃两声,笑道,“利利不是老幺了。”嘉懋小时候有两只手掌大的木偶,一女一男,吉吉和利利,她说是自己的双胞胎,带他们睡觉睡到十二岁。“多大了?医师可叮嘱了什么?”

“医师说都好,”令仪笑着,两只眼很亮,亮到有一种贼意。“四个多月了。”

倒比婚期还长一个多月。令仪趁她发作之前,揽住她手臂,“所以呢,待会儿席间你尽量避开‘孩’、‘娃’这些字眼,也少提承嗣和舅母,别惹大哥不高兴,啊。”

“阿元几时返代?”薛谦去年迁了黄门侍郎,仕途康顺的他胖了一些,天圆地方的一张脸,浓眉,两只眼因案牍劳形而微微凸出。“我瞧陛下的意思,云州此战必要斩草除根,将东突厥打服,为日后太子登基扫平障碍。”

自去岁《俳优集》一事后,太子李显又迷上了赌钱,摴蒲、藏钩、射覆、斗鹌鹑,赌面愈开愈大。这位太子实在有些不成器,哪怕将东西突厥俱扫平了,也难做成明君,不似刘禅乐不思蜀已是万幸。人人都知道这点,但人人都不明说。

筠之也不明说。薛谦如今是清流士族派最得力的年轻人,这一派自然倒向太子,一则和武后对冲,二则皇帝愈无主见、权臣愈是得意,士族很乐意扶植一位不太贤能的新帝。

武承嗣素日是最爱评论时局的,筠之陪邵项元应酬时,多次听见过“周国公说……”“周国公以为……”,但周国公此时很安静,低着头抿酒。筠之觉得诧异,再一看,原来桌面下,令仪很用力地按住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