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邵小将军,好极,好极。”陛下唤他起来回话,“如今太子侍读犯错,卿以为如何?”

“禀陛下,小君小君:唐人称呼妻子为细君、小君在家常言‘君子不发讥谤’,故而末将不敢议政。只是小君也常提醒,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与之化矣。出自《孔子家语·六本》”

陛下微微点头。刘邦虽爱狎玩,可身边有萧何等忠臣,时常匡扶提点,自然大业得成。太子身边却有刘讷言这等轻狂人,实在不妥。

一个打仗的毛头小子竟懂得这些,还机敏地只谈孔子家语,想来是受卢氏家学家学渊源:范阳卢氏的始祖,卢植,以儒学扬名天下熏陶了。

“看来朕做的这桩大媒不错。”陛下面露赞许之色,“卿很听小君管教。”

邵项元又躬身作礼,朗声道:“禀陛下,末将惧内。”

此言一出,众人屏息不敢言。时人多谓今上惧内,茶馆酒肆间多为调笑,却无人敢在陛下面前提这二字。李治听了却大笑起来,他认为惧内很好,自己惧内,阿耶亦惧内。儿时,阿耶被魏徵谏言气得吐血,欲罢之,却遭阿母冷遇,阿耶次日便为魏徵加官晋爵。

“好极,好极。你今日的话都很好。”陛下抚掌笑,“想来是卢小典记功劳。”

邵项元依旧躬身行礼,请求道:“既如此,末将斗胆讨个恩典。”

“内兄卢笢之前月酒后胡言,见罪于皇后内侄。小君终日垂泪,末将几欲上表,又恐引得帝后龃龉。可少年夫妻恩义深,末将不能不为小君求。”

少年夫妻恩义深。

李治没有说话,转身对着南海池苦笑。

他和媚儿也是少年夫妻。

三十年前,登基之初,他一面为阿耶病逝心痛,一面为千丝万缕的朝政焦头烂额。今日要奖中书省,又怕薄了门下;明日要罚哪个卫尉侍郎,又想起他是国公的儿子打不得。

回到后宫亦不得休息,内院永远在失火,王皇后与萧淑妃日日吵得他头疼,分两柄玉如意、两把半月栉也要叫他裁断。

他拨不开、咽不下,只有和媚儿一起,才能得片刻安宁。

她陪自己吟诗作赋、双陆对弈;案牍劳形,有她红袖添香。每逢政务恼人,她就替自己痛骂大臣,为他出气。二人并坐读书时,她偷偷将一缕长发系在自己袖扣上,以为他不知情,但他一早看见了,提笔蘸墨都小心翼翼的,怕扯疼她。相思殿下,她的笑脸如芍药明媚。

可惜后来富贵迷人眼,自己坐拥天下美人,媚儿执意朝中弄权,二人渐行渐远,虽悔难追。

陛下沉默了很久。项元微微抬眼,陛下仍背对众人,月光下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他今年不过五十三岁,可这三五年间老了太多,风霜已经染得双鬓全白。

隔岸的粉雾一般的芍药海已经快要开败,风过时星落如雨,水波明灭交叠,残瓣飘零。

李治仰头,目光穿过头顶枝桠的缝隙,落在远空的孤月上。他低沉道:“你退罢,公主出降,天下大赦,朕会宽宥卢笢之。”

自己和媚儿做不到的,就成全成全年轻人罢。

项元扯回思绪,回房换了身礼服,未时,二人出发为太平公主出降庆贺。

帝后十分宠爱太平,已于前月颁布诰令,恩典公主出降当日大酺一日一夜。故而长安城中大道条条水泄不通,街头处处摩肩擦踵,竟比每年最繁华的上元节还热闹。

马车在道上塞了整整两刻,寸步难移。

筠之掀起车帘,向外望去,此处已近东市,距平康坊不过一两里路,若步行,不消两柱香就能抵达薛府。

她想提议步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