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之急忙欠身,谢他对阿叔的体贴照顾,又道:“窃形骸者,既昭发于枢机;吸精微者,亦潜附于声律。虽雅才之变例,诚壮思之雄宗也。先生这篇新序跌宕起伏,神采飞扬,我受益匪浅。”

杨炯听她对自己序言信手拈来,心里生出几分赞赏,悠然笑道:“你很懂事,比升之强。我的确担得起你一句先生。”

几人说说笑笑间已步至中堂,婉儿跽坐于案前,双手端正地振袖过首,敬拜道:“不才上官婉儿,素闻卢、杨两位先生贤名,今日得瞻,实属大幸。”

卢照邻大惊,急忙让筠之将她扶起,筠之摇头,乌溜溜的眼睛笑得狡黠,“叔叔道我痴,但婉儿比我更痴,所谓虚心若愚,痴傻是求学心切之人惯有的毛病,我管不了。”

杨炯面色不悦,他素来厌恶上官仪绮错婉媚的诗风,甚至在《子安集序》中批评上官体“争构纤微,竞为雕刻”,认为诗文不该受格律束缚,他与卢照邻、王勃、骆宾王三人一样,讲究以诗为高情壮思之载体,抑扬天地,鼓动风云,也正因此,文坛称卢杨王骆作“四杰”。

此时乍然见了上官婉儿,杨炯自然没有好话,迎面先将上官体绮靡狭窄的毛病批评一遍。

婉儿面无恼色,反而含笑称是。“祖父文风婉转,长于应制咏物,但拘束于六对、八对,体裁又囿于宫廷,缺乏慷慨激昂的杰傲之气。此一项上,卢先生一歌《行路难》从渭水边一条枯枝起笔,言尽古今世事之艰辛,大抒历史兴亡之慨叹,气势恢弘;杨先生的《从军行》则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实在叫人澎湃。”

兰娘唤人抬来茶釜、小泥炉及一整副竹玉茶具,筠之跽坐,一面覆手于炭上试温,一面笑道:“少年时,叔叔教导我不要走到齐梁诗文雕琢、堆砌的歧路上去,而上官体细腻入微,讲究天然之美、天然之观察,一扫前朝浮艳雕琢的诗风,于我而言,是位好先生。可见道生万物,各有所长,不必非得分出高低。”

卢照邻连连点头,略吃力地屈膝,亦跽坐在筠之身旁,?起一块紫阳茶饼,和她一同翻覆烘烤。“你长大了,又有上官司言这样的同窗时常切磋,我心甚慰。”再转而对婉儿道,“这些日子,令明好为人师惯了,说话惹人嫌,司言不要见怪。”

“胡说八道!”杨炯啐了照邻一声,“大侄女和上官司言是同窗?是在卢氏家塾读书么?师承哪位先生座下?”

“不在家塾,”照邻微微一笑,半含得意,“在崇文馆,师从刘祎之、元万顷、崔融等人。”

杨炯抚须,悠悠道:“那也算我半个学生了。”

“此话怎讲?”

杨炯道:“我如今是崇文馆大学士,也日日批作业的,怎么不算你们半个先生?”

筠之与婉儿相视一笑,对杨炯拱手道:“先生。”

“你们不用给他行礼。”照邻连连摆手,回以杨炯一啐,“好不要脸,当了半年学士,竟兴得找不着北了!”

谈笑间,夜幕缓缓垂下,初春的细雨朦胧如线,庭院中的几丛修竹在烟雨蒙蒙中静立,曲水叠峦上山色青翠。

邵项元踏进府门,未着雨披,被雨气浸湿的圆袍淌着水,滴落一路水痕。

“将军,”家僮行礼,替项元撑伞,“娘子族叔卢照邻和杨炯杨大学士来了,正在中堂煮茶论诗。”

项元眯了眯眼,原来是卢照邻,难怪早上出门时他觉得面熟。

此时雨雾青黑,但中堂的直棂窗灯火通明,微湿的空气里荡漾着竹子的清香,堂内有源源不断的笑声和抚掌声传来。

他在门外踌躇片刻,几人已从缘情体物讲到独抒怀抱,又从对偶声律讲到七言歌行中夹杂少量三言所带来的流动感,以及如何通过句式错落来平衡措辞的整练和抒怀的跌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