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喃喃地说:
“当时就是觉得……走投无路了……”
走投无路,这的确是当时的事实。然而由这走投无路导致的绝望,也就是驱使她不顾一切也要跟顾惟抗争到底的绝望,无论怎么回想,都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她不是在赌,有希望的才能叫赌。可是她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会赢,甚至连怎么样才算是赢都弄不清楚。也许顾惟折磨她是为了让她服软,让她接受他允诺的那种生活,那么,自己折磨他又是为了什么呢?也是为了迫使他让步,同意结束这段关系吗?还是拿回学籍和档案,重新回到母亲身边呢?……倘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这些目的都达成以后,她却依然只有一具空壳?
她逃出了以为是牢笼的宫殿,却不知只是逃进了名为世俗的牢笼。她觉得自己是“回来了”,回到住惯的街道与熟悉的课堂,可是为什么,就连最质朴平静的生活都依然像枷锁一样束缚着她的心灵?她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该,她不能说这种该和不该有什么错却终究无法否认它的痛苦。……唯一自由的就只有黑夜,当一切人造的灯火熄灭在梦中,心终于挣脱肉体的桎梏,飞向广袤无垠的夜空。只有那时,她才能去往真正的归处。
“我是觉得,非这么做不可。”
为了不发出哽咽,她提前刹住了话声,但是翻涌的真情,已经在眼中留下微微颤栗的波光。何靖移开视线,有意给她留下自我平复的空间,良久,以一种叹息似的口吻说道:
“从赛车场回去那天,就是我说想让顾惟误会,但是你拒绝的那天,我其实是打算放弃的。”
这本就是他的一念之差,所以自我说服也没什么困难。毕竟跟世交翻脸,他需要付出的远不止一辆轮椅这么简单,声名,前途……当然他也想过要是陈蓉蓉答应自己疯狂的计划,她自己会是个什么结局。只是当时,这个结局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后来……后来的事他们就都知道了。他收到她的求助信息,只用了一秒钟不到就推翻此前自我说服的全部结论。击败顾惟这难道不是他此生最大也是唯一的夙愿?哪怕为此失去双腿,失去一切,那又有什么可怕?他甚至觉得要不是这些代价都无法显示出自己决心的可贵。他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抛却生死,不惧艰险的英雄。
“那个时候,我也跟你有过同样的想法,觉得非这么做不可,觉得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绝不退缩。”
“但是,如果我知道会造成这么多痛苦,如果我知道你会怎么样,我会怎么样,还有顾惟……”
话及此处,他竟有些说不下去。风雅透彻的双眼,甚至是充满古典韵味的眼尾,不知为何,隐隐透出一股她从未见过的庄严。少顷,他拾起原本的话题,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道:
“如果换作今天的我,我可能不会再那么做了。”
陈蓉蓉怔怔地望着他,恍若从未认识这位同伴。不,她从未认识的岂止限于眼前。亲手终结的往事,苦苦挣扎的自我,都从深深掩埋的心底再次浮露出来。
“……那……你后悔了吗?”
“既后悔,也不后悔。”
“我宁可从没做过这件事。可就算时光倒流,有人把今天的一切都告诉当时的我,我想,也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毕竟那时的我不懂得体谅别人,也不知道轻易就能说出口的代价有多么沉重。”
这是一个悖论。
没有受过伤害,就不会明白伤害他人的痛苦,没有见到过终点,也不会知道当初选择的对错。世俗总是习以为常地讴歌执著而不假思索地唾弃悔恨,但是在如今的何靖看来,后者也许需要比前者更加伟大的勇气。从一条走了很远,很久的路上回头,甘心放弃迄今为止所有的信念只因听到一声呼唤,那种决心的可贵,绝不亚于当初排除万难也要踏上这条路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