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只是自居“正统”、“正确”的红学家斥责他“烦琐”,而他的研究心得自有人喜欢听取,甚至市场也容纳(至少可以让读者觉得情趣盎然),那么,我觉得他的研究也就一定具有某方面的意义,绝不应加以压制。那么,我就再举一个“烦琐考证”的例子。

晴雯补裘这段故事写在第五十二回里,发生在袭人因母丧而不能回怡红院的情况下。到了第六十二回,袭人和晴雯就有一段对话。袭人说:“我烦你作个什么,把你懒的,横针不拈,竖线不动,一般也不是我的私活烦你,横竖都是他的,你就都不肯做。怎么我去了几天,你病的七死八活的,一夜连命也不顾,给他做了出来,这又是什么原故?你到底说话,别只佯憨,和我笑,也当不了什么。”这当然是进一步刻画晴雯的性格,说明她病补孔雀裘确实并非“履行丫头职责”,而是因内心里对宝玉有一腔爱意。但是我们“烦琐”一下,这样问:一般人说话,都会说“你病的死去活来”,怎么曹雪芹偏写成“你病的七死八活”?

这就需要稍微知道点曹雪芹的身世了。他祖上在关外铁岭地区被清军俘虏,编入正白旗,但身份跟满人不一样,属于汉人包衣。包衣就是奴才,不过曹家那样的包衣,跟着清军打进关内,主子认为他们有功,他曾祖母孙氏又被选为顺治皇帝儿子玄烨的保母(教养嬷嬷),祖父成为玄烨的侍读,所以玄烨成为康熙皇帝以后,就极受宠幸,几代都担任江宁织造。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到他家,太子胤被废前,跟他家关系也极为密切。但雍正当了皇帝以后,曹家就被治了罪,不过没有对他家斩尽杀绝,还留了些生存空间。雍正暴薨乾隆继位,立即推行怀柔政策,曹家受益,一度回黄转绿,又成了“中等人家”。可是乾隆四年发生了“弘皙逆案”(弘皙是胤皙的儿子,论起来是康熙的嫡长孙),曹家受牵连,彻底败落,败落到连家谱都中断的地步。经过后人艰苦考证(这方面周汝昌先生用功最力成就最丰),我们现在可以知道曹雪芹三十岁左右到了北京西山贫居著书。西山中有一片叫香山,香山一带有正白旗的驻地。满人在关外就以八旗的形式构成既是军事的也是社会的组织形态,八旗是:正黄旗、镶(厢)黄旗、正白旗、镶(厢)白旗、正红旗、镶(厢)红旗、正蓝旗、镶(厢)蓝旗。前三旗后来成为“上三旗”,就是指地位高于后五旗。所谓“镶”,就是在长三角形旗子边上镶上滚边,但是后来满清官方文书时常把“镶”写成“厢”(再“烦琐”一下:《红楼梦》里许多该写成“镶”的地方都写成“厢”,正说明曹雪芹是正白旗中人,跟从了满族的这种书写习惯)。那么曹雪芹到了香山正白旗,也算“归旗”了,可以领些钱粮,维持生活。他可能在正白旗村住过。当然,他不会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旗人”,有研究者考证出,他后来有很长时间是居住到香山背后的白家疃去了。不管曹雪芹究竟住在哪处村庄,他对香山一带的风物,不消说,是非常熟悉的。现在在香山一带还有乾隆时期遗留下的团城演武厅,和一些供当年八旗兵练武用的碉楼。这些碉楼一共有十五座,七座是死膛的,八座是活心的(一说是一共八座,其中七座死膛第八座活心)――活心就是可以进入内部,这样不同的碉楼在演练时可以分别安排不同的项目,有的只供演练往上攀攻,有的则可演练从外攻入和在内防守。因为长期利用这些碉楼演练,附近的居民都熟悉死膛和活心碉楼的数目,因此就形成了“七死八活”的地区性俗语,渐渐也就成了“死去活来”的同义语。那么,曹雪芹这样写,就证明他确实在那一带生活过。我对这类的“烦琐考证”是极感兴趣的,不知读者诸君看法如何。

“红楼二尤”的自救悲剧

这六回是关于“红楼二尤”的故事。我觉得二尤的故事很可能也是曹雪芹从旧作《风月宝鉴》里取出融合到《红楼梦》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