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文本现象更值得注意,就是元妃省亲那么大的一桩家族盛事,却没有史湘云出现。如果曹雪芹安心要安排史湘云出场,应该很容易找出理由,史湘云打小就经常住到荣国府贾母屋里,她和林黛玉、薛宝钗一样,也是贾元春的表妹,或者写成她在省亲以前就住进了荣国府,或者写成贾母特为此家族盛事将她接来,都绝不牵强。何况,元妃省亲当中的一个重要情节,就是赋诗记盛,连李纨、迎春、惜春都写了诗,湘云诗才横溢,把她写进去不仅可以使场面增彩,也可以让她的形象更加活跳。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当写到仆人向王熙凤汇报妙玉的情况时,脂砚斋先写下了一条颇长的批语,细算十二钗究竟都包括谁,后来又补充说:“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补充的这一条虽然署名为“畸笏叟”,但我认同周汝昌先生的考证判断,畸笏叟就是脂砚斋后来换用的署名,从补充的口气上,也看得出是同一个人在调整自己的表述。这两条相连的批语,告诉我们曹雪芹关于金陵十二钗的设计有一个从“总未的确”到列榜明示的发展过程。那么,是不是曹雪芹原来并没有把史湘云的原型写进书里的计划,经过一番考虑,最后才不仅将其写出,还使她成为了一个能和黛、钗争奇斗艳的艺术形象呢?

史湘云直到第二十回才正式出场。她出场得很突然。“且说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 这史大姑娘是谁啊?你往这前头看,没有一段话集中地介绍一下史大姑娘,你再往后看,看到第八十回,也没有一段话找补告诉你史大姑娘是谁。但是听说史大姑娘来了以后,宝玉、宝钗反应怎么样呢?宝玉听了抬身就走。宝钗呢?笑道:等着,咱们两个一起走,瞧瞧她去。可见宝玉跟史大姑娘关系很不一般,而宝钗对她也很熟悉。――“说着下了炕,同宝玉一同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说大笑的,见他两个来了,忙问好厮见。”史湘云在第二十回就这么样很突兀地出场了。那么想一想其他十一钗,出场前后都有交代的呀!这实在让人纳闷儿――怎么写到史湘云出场,会写成这个样子?怎么这之前这之后,都没有一段文字来把她究竟是谁家的姑娘、跟荣国府是怎么个关系,向读者交代一下呀?

有的“红迷”朋友可能会说:书里没有一段文字来概括地介绍史湘云,可是我们对她非常清楚呀!仿佛我们在读这本书以前,就认识她了,既是熟人,不用再介绍也罢!

许多人之所以对史湘云“自来熟”,往往并不是因为精读了《红楼梦》的文本,而是比如看过电视连续剧,看过电影,看过舞台演出,看过小人书,听别人讲述过她的故事,看过一些单幅的图画,比如史湘云醉卧芍药什么的,所以呢,就觉得不用再有什么介绍了。但是一个人完全没有过那样的熏陶,他直接来读《红楼梦》,读到第二十回,他就可能纳闷儿――这史大姑娘是谁啊? 2000 年,我曾经应邀到英国,讲过两次《红楼梦》,其中一次是在伦敦大学小范围里讲,我不能用英语讲《红楼梦》,用中文讲,不设口译,听的人必须得懂中文,是在伦敦大学东亚语言文学系,跟那些汉学家,教汉语的教授、副教授、讲师,还有研究生、博士生,跟他们讲我自己研究《红楼梦》的心得。讲完又有个别交谈,就有一位洋教授告诉我,他最早读的《红楼梦》是大卫? 霍克斯英译的八十回的本子,英文名字取的是《石头记》,他先通过这个译本来熟悉《红楼梦》,后来因为他汉语学得很好,会说中国话,能读中国书,后来就读中文的《红楼梦》。他说无论是读译本还是读中文本,读到第二十回“史大姑娘来了”这儿,心里就很纳闷,因为前面那些人物出场前后都有个“他(或她)是谁”的交代,怎么“史大姑娘”这么重要一个人物来了,惊动了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