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份好,掩住了太多。”
“等我到了海上,遥望大陆时才终于明白。”温蕙道,“你对我好,和,我的命在你手上,这两件事,原来根本并不冲突,一直都是并存的。”
“只当人眼睛里只看得到前一件事时,便很难看到后一件。”
“世间女子所求幸福,大多不过丈夫不纳妾,或者哪怕纳妾了,不宠妾灭妻,便已经是好了。”
“这样的女子便已经会为人所羡慕,她们自己也欣欣然,甚是幸福。”
“在这种幸福里,根本不会去想,其实她们和妾室婢女一样,都是男人的财产。此刻的幸福,不过是运气,因她们的幸或者不幸,其实都在男人一念之间。”
“可我也该说是不幸运,我遇到的事,是寻常内宅女子一辈子遇不到的。所以我不能不去思考。”
“四哥宠我到天上,是为着爱我;要杀我的女儿,也是为着爱我。爱之一字,最是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我夜半惊梦,看着身边的你,知道你爱我,也知道经过这许多,你不会再做那样的事。可这不能改变,如果你想做,我无力阻止的事实。在京城,我除了了在内院里做好霍夫人,什么都做不了。”
“我躺在你的手心里,受你宠着爱着,是很舒服,可我自己的手心里,是空的。”
霍决额头贴着她的额头,道:“我恨不得世上有种药,叫作后悔药,吃了能让一切都没发生过。”
温蕙叹:“可叹没有。”
霍决额头跟她蹭了蹭,问:“是不是不想回家了?”
温蕙沉默了很长时间,“嗯”了一声,道:“你会不会很生气?”
霍决问:“你是不想要我了?”
“那倒没有。”温蕙搂住他的脖颈,嗅着他的体息,“这些天我反复地想,到底自己想要什么。”
“我若是回到大陆上去,便一切都回到从前了。”
“女子只能属于男子,便聪慧如李秀娘,都得找一个男人,哪怕是病的痨的,只要他是个男人,就可以。”
“四哥,记得我同你说过叶十一娘。就连叶十一娘这样了不起的女子,都被人为地消失了。在大陆上,如我和李秀娘,我们这等普通的女子,更无力相抗。”
“回到大陆上去,我只能是霍夫人。”她叹道,“我的枪,又会变成如珠玉钗环一样,妆点生活的一件东西罢了。”
“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太弱小了。纵你再宠我,也没用,改变不了。”
“大陆之上,我若想活得像自己。除非这蓝的天变成红的,太阳底下再没有皇帝,女人能和男人一样不用遮头盖脸地行走于世间。”
“不知道将来这世上,有没有这样的一天。但现在不行,我回去,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四哥,你明白我的感觉吗?”她道,“在海上,我拿着枪,便无人敢企图左右我。四哥,我知道你一定懂这种感觉。”
霍决的目光似有无尽感慨。
他拢着她的头发,喟叹:“我就知道,你一旦尝过将命运握在自己手里的滋味,就再回不去了。”
温蕙看着他,眼睛明亮得如星辰:“四哥果然,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霍决这一生所为,都是在努力将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没有人比他更懂了。
他摸了摸温蕙的脸。
一个人最终的模样,是由一生中遇到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一刀一斧地雕凿出来的。
在雕凿温蕙的过程中,霍决是最狠的那把刀。
倘他不曾动念杀璠璠,或者不曾动念借种生子,温蕙也会像别的女人那样,肯温顺地躺在他的手心里,接受他的宠爱,踏踏实实地与他过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