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既和姑娘见了面,况又遇着你老太太这样意外之事,待我报个信给他,他必定亲来见你;那时把这桩事,就责成在他身上,岂不是好?”姑娘听了,连连摆手,说道:“先生,你快快休提此话。我在那黑风岗能仁古刹作的这场把戏,原为那骡夫和尚无故坑陷平人,一时奋起我的义愤性儿,要出我那口恶气,并不是和安家父子有什么痛痒相关。我自来施恩于人,从不望报,这事怎好责成在他身上?况且自己父母大事,可是责成得人的么?”
姑娘这句话,更被那位假尹先生切着线头儿了,他便笑了一笑,道:“姑娘,我看你这人,一生受病,正在这句话上。你道施恩不望报,大意不过只许人求着你,你不肯求着人;你这病根,却又只吃亏在一个聪明好胜。天下的聪明好胜人,大概都是看了圣贤的庸言庸行,觉得平淡,定要再高一层,转弄到流为怪僻;看了事物的当然情理,觉得寻常,定要另走一路,必致于渐入乖张。其实按下去,任是甚的顶天立地的男儿,也究竟不曾见他不求人,便作出那等惊人事业;何况你强煞是个女孩儿家,怎说得‘不求人’三个字?你只看世界上,除了父子兄弟夫妇,讲不到个‘求’字之外,那乡党之间,不求人,何以有朋友一伦?庙堂之上,不求人,何以有君臣大义?不但此也,就作了个天,不求人,那个代他推测寒暑?岂不成了混沌阴阳?作了个地,不求人,那个给他刊奠山川?岂不成了个洪荒世界?至于施恩不望报,原是盛德;但也只好自己存个不望报的念头,不得禁住天下受恩人不来报恩。世人造因结果的这场公案,原是上天给众生开得一个公共道场。姑娘你一定要自己站在这个路头,不准他人踹进一步,才算得英雄,可不光把‘英雄’两字看得差了?姑娘,你去想来。”
可怜这位姑娘,虽说活了十九岁,从才解人事就遭了一场横祸,弄得家破人亡,逃到这山旮旮子里来,耳朵里何尝听见这等一番学问话。幸得她有那过人的天分,领略得到。听了这话,心里便暗暗的着实敬服这位先生,早把那盛气消尽,说出几句实话来。她道:“先生,我也不是单单为此。我和你那东人安官长,素昧平生,知他怎的个性情?怎的个见识?况人家好端端的同了家眷走路,叫他和我这等一个不祥之人同行,知他肯也不肯?便说他碍了我前番相救的情面,不好推辞,日长路远,倘到了路上彼此有一丝的勉强起来,他是位官长,我这等孤寒,那时有母亲的灵柩在前,使我欲进不能,欲退不可,却怎么处?便是先生,你又怎保得住你那东人父子,一定也像你这等肝胆照人,一心向热的?”话挤话,说到这个场中,算把姑娘前前后后的话,都挤出来了。
当下先把邓九公乐了个拍手打掌,他活了这样大年纪,从不曾照今日这等按着三眼一板的说过话。此刻憋了半天,早受不得了,恨不得跳起来,一句告诉那姑娘,说:“这说话的就是安学海,根儿里就没这么一个尹其明。”安老爷生恐他说决撒了,连忙向着姑娘道:“姑娘,你也不可过于谬赏这尹其明,倒轻视那安学海。此时正用着你方才的话,道我也不是什么‘尹七明,尹八明’,只我就是你在能仁古刹救的那一对小夫妻安骥的父亲,张金凤的公公,河南被参知县的安学海,特来借着送这张弹弓,访你的下落,我还有万言相告。”
十三妹听了一怔,重复把安老爷上下一打量,又看了看邓九公、褚大娘子,只得站起身来,向安老爷福了一福道:“原来便是安官长!方才民女不知,多多唐突,望官长恕民女的冒昧。”老爷也连忙答礼让座,只见她对着老爷默默的望了一刻,又说:“怪道这言谈气度,不象个寒酸幕客的样子。只是既蒙官长下降,怎的不光明正大而来?便是九师傅,你和褚家姐姐夫妻二位,也该说个明白。怎的大家作这许多张致,是个甚么意思?”邓九公这可憋不住了,只站起来红头涨脸、张牙舞爪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