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不再说实话。
阿香是最有天赋的女孩,最受李老师喜欢是人尽皆知的。
技法一学就通,色彩搭配灵活多样,还有一颗和李斯萍高度相似的、真正热爱刺绣的心。
仍谁真的就走近了、观察了一定会大呼,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没有血缘关系却相似如母女的人。
李莱尔真想嫉妒阿香。
嫉妒她拥有几乎复制粘贴李斯萍的天赋,嫉妒她看了一遍刺绣过程就能牢牢记住,嫉妒她拥有几乎百分之百的专注力。
阿香是事半功倍的天才,而李莱尔是事倍功半的天才。
李莱尔讨厌阿香的善良。
那是李莱尔没有的,宝贵的东西。
讨厌她太善良,明明表现出众却为了顾忌自己的面子,而不敢放声大笑。明明早早完成练习任务却要陪自己重新练到日落西山。
每当阿香朝自己露出那种眼神,李莱尔总觉得自己上了钉床,身体被整根粗壮的、尖锐的钉柱给刺穿。
她讨厌愧疚感,讨厌自己为何不能完美,为什么不是李斯萍所说的“第一名”。
李莱尔很想将手拱成喇叭状,趴在那些闭眼说胡话的人的肩膀上说,“我是那个最最最不天才的那一个。”
可惜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认为的,或者假装认同能够让自己获利的“真相”。
所以真不真不重要。
隔天吃早饭,母女俩打了个照面就自顾自忙自己的事去了。
陈明河看李莱尔暗暗闹脾气的样子,连忙把她扯到角落里宽慰道,“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你看她每次说的哪有是错的,你妈也是为你好,大家都对你期待很高,所以才这么严格对你说话。你想想,国家级非遗传承人,得后继有人吧。”
李莱尔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是跷跷板,和阿香两个人各做两端,微妙地保持平衡,看着自己身子腾空在半空中实在是一种太有趣的游戏。
习惯延续到小学,上了一年级她读书读得马马虎虎,不上不下,既不是招眼的第一名也不是惹人嫌的最后一名,而是自由的中游。
她乐崇于“中庸之道”,凡是不爱争第一,也不落人后,可这对李斯萍来说远远不够。
“考这点分数还想进家门。”李斯萍手持戒尺先把李莱尔打跪下,周围都是穿堂的目光,无数双眼睛在她身上滚过。
她明明是名不副实的绣花枕头,可李斯萍却全然不接受。
向周围人问及缘由。
陈明河说,“当然是你妈妈爱你呀。”
邻居陈姨说,“做父母那个不爱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孩子越来越好呢。”
阿香说,“师傅不是故意的,她说话有点难听,心是好的,师傅当然是最爱你的。”
爱像神话里才会出现的神仙,信徒献上香合手祈祷,李莱尔路过时询问他们跪拜的是何物。信徒高喊是爱啊,你看不见吗。
可李莱尔却只看到一尊死气沉沉的灰白色水泥石像。
这爱太沉重了。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在大堂、绣房的同龄绣娘面前众赏她巴掌,逼她下跪认错。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把她宠养多日的兔子高高摔下,血肉模糊,只因为玩物丧志。
李斯萍爱她,所以要让她修身克己,做一个名副其实的绣匠,配得起加持在自己身上的名号。
李莱尔听说过作品是设计师的孩子这一说法。
她是李斯萍的孩子,也是李斯萍的作品,亦是修饰刺绣的前缀词。
人为刺绣而活,而非刺绣为人而生动。
一盆后天被修剪得工整的绿植被人人喜爱,并不是因为它原本的样貌,而是持刀人的技术精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