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难眠,白天又总是犯困,再加上他坚持住在欺霜院,寒气侵体伤骨累腑,哪怕玄素寻医问药,又对他无微不至,还派人在院落里铺地龙设炭盆,也只是徒劳。
直到叶浮生得信后,带着楚惜微上了忘尘峰,祭酒磕头将顾欺芳的尸骨请出墓土,然后请灵奉幡,亲自抬着灵柩回了飞云峰,于故土迁坟安葬,端清才离开了太上宫。
他走的那天悄无声息,端衡和端仪都没有出现,送行的人只有玄素。已经身具掌门威仪的道长亲自扶着他下了忘尘峰,交到叶浮生和楚惜微手上时,默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端清的手掌落在他肩头,微一用力,难得笑道:“做了掌门,就别再作小儿女态,我只是该回家了。”
他们回了飞云峰。
两年来,叶浮生少有离开端清的时候,他就像个守着雪人的小孩子,生怕一眼看不着,冰雪便悄然消融。端清看在眼里不禁摇头,偏偏楚惜微也是如此,百鬼门主除了忙碌门派事务,还要每月抽出七天到飞云峰,有时候带上渐渐长大的谢离和阿如,来往皆是一身风尘,却从来不报哀怒只说喜恶。
当年轻人都有事的时候,沈留就过来养老偷闲。
两个老友如今依然情谊深厚,比起年轻人的伤感惆怅,沈留和端清都看开许多,不管煮茶还是饮酒,就连一盘棋、一曲琴都能做乐子。待夜深了,老人还无睡意,就拢了大氅坐在廊下蒲团上,对着满天星斗说话,大多时候是讲着自己年轻时的轻狂趣事,偶尔还提起小辈们。
间或兴起,沈留就指着院里桃花树下那座坟,毫不客气地道:“端清啊,你跟顾欺芳两口子都不是东西,当初说好了我们三人同生死、共祸福,结果你们遇到麻烦却先把我撇开,顾欺芳还早走了这么多年……啧,不仗义,等我日后下去了,必须跟这女土匪真刀真枪来一架,这回你们俩可得等着我。”
端清道:“好,我们等你。”
沈留先是笑出了声,继而又愤愤灌了口酒:“你们两口子团聚,当然说好,到时候俩人打我一个,这黄泉之下我找谁帮手去?不公平,不公平!”
笑骂完了,他又捂着心口唉唉叹气:“昨儿个我梦到柳容了,她给我梳头发,把那白头发一根根揪了,我又变回几十年前的样子……你说,她是不是也等着我呢?”
端清但笑不语,抬手将他手里的酒壶夺了,换成一盏白水。
沈留捧着温热的白水,一双醉眼还有些朦胧,问道:“你说,人死了到底是没了,还是……在天涯别处活着呢?”
端清将目光从星空收回,最终落在树下孤坟上,神情依然淡淡,声音也放得很轻:“我们道家,都说的是‘天行有常、因果有缘’,所以……”
红尘春去秋来,人间枯荣生灭,但有生老病死,也是缘聚缘散。
(二)
沈留离开忘尘峰时,又是一年春正好。
飞云峰上草长莺飞,晨闻乳燕轻鸣,夜听小兽归山,山涧流水上有野鸭在畅游,时不时叼出一条小鱼来吃。嫩草破土而出,大树抽枝散叶,蜂蝶翩跹而来的姿态叫人眼花缭乱,穿林踏花,好不自在。
这一日春风拂面时,从窗棱传来一声闷响,端清放下书卷,伸手从窗台抱下一只暖黄色的小猫,苍白枯瘦的指头顺着背脊轻轻滑动,最终落在那缠着药布的左前腿上,觑见了脚掌湿泥,便轻声道:“去哪儿野了?”
小猫抖了抖毛,在素色的衣袍上蹭了蹭脚掌,留下几个梅花印后钻进了端清怀里,仰着脖子“喵”了一声。
外面冷不丁冒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来,叶浮生扒着窗台兀自叫嚣:“还我的鱼来,臭小子别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