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老爷的夫人,按理他应该叫一声嫂子。这四年温寒只见过她两面,一次是在成婚第二日奉茶的时候,还有就是在李二爷的葬礼。可那两回温寒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脑子里也没留下什么印象。

他急匆匆地爬起来,像牵线木偶似的一件件穿上郭成递来的衣服,都走到门口了才想起来问,“她为什么过来了?”

郭成神情有些尴尬,“也许是想找您说说话……”

温寒哑然,心里乱得像是搅着浆糊,稀里糊涂地跟着郭成走到了会客的前厅。他很少来这儿,平时有客人也都是两个儿子接待,可这会儿宅子只剩他自己。

压迫感扑面而来,跨过门槛的时候他焦虑地直掐指甲,见到大夫人也忘了该不该下跪,像个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半天才磕巴出一句,“大嫂好。”

“站着干嘛呀,过来坐,今儿就我们俩,不用那么拘礼。”

大夫人微笑时眼角眉梢细细的皱纹像是秋水荡漾出一圈涟漪,她的声音也像水波似的柔和。温寒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四年没见过的母亲,大夫人的年纪也和他母亲相似,只是保养得更好些。

他心神稍稳,顺从地坐到大夫人旁边,郭成端来两杯茶,碧绿的叶子在滚烫的热水中舒展开身体,茶香四溢。

即使没那么惶恐了,温寒仍有些紧张,目光像是要把地面盯出来个窟窿,始终不敢抬头。

大夫人反而坦坦荡荡地打量着他,“我瞧你是比上回胖了,怀着身孕可是辛苦?”

“不,不辛苦的……”温寒如临大敌地攥紧手指,声音都有些打哆嗦。

近日秋雨连绵,天气越发寒冷,他穿得也多了些,毛背心外边又是一件厚厚的小袄,臃肿的样子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大夫人又叮嘱了他几句该多吃些什么补品,话题就又不痛不痒地转移到了别处。

温寒松了口气,又像在学堂上被老师提问似的,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着每一句话。

大夫人和他闲聊一回儿,见时机差不多了,也就终于切入正题,端着茶杯轻抿了一口,有意无意道,“大少爷今年也十九了,要是有合适的人家,也是时候给相看着。”

她不等温寒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要是放在以前,怎么也得守三年的孝期,可是现在都说是新社会了,也不用守着过去的繁文缛节。”她微微一笑,“我见报纸上还有人写什么要自由恋爱呢,不管怎么说,只要大少爷喜欢,再门当户对就行,你说呢?”

温寒脸色苍白如雪,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棍,他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我说不好……”

大夫人“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什么话,怎么说不好呢?”她递过去一只手,拍了拍温寒的手背,“我知道你不懂这些,放心,还有我和他大伯在,要是哪家有合适的姑娘,我们都会帮忙留意。”

温寒木讷地道谢,喉咙有些干涩,却连抬手拿起茶盏的力气都没有。他感觉心脏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连指尖都在阵阵发疼。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大夫人又不经意地提起,“我看你家的小少爷倒是不用在婚事上费心,前些日子我还听人说瞧见他带着戏园里一个花旦去金店买首饰……指不定比他哥哥先成亲呢。”她又打趣道,“可是这身份不清不白的,只能先娶来当个姨太太。”

她见温寒一直默不作声,好心好意地提点道,“你是做后母,这些事情更得上心,要不外边传出去的话也不会好听。”

仿佛有坚硬寒冷的锤子一下下敲打着神经,温寒的手掐出血了也浑然不觉,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该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可是唇舌好像被冰冻住了,只觉得冷意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他张了张嘴,没等发出声音就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