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卢的冬日冷而绵长,防冻的措置便成了首要的大事,郁棠取来册子,细细核对起了五日之后即将送往疆北大营的棉衣炭火补给详单。

她将写有数量的那一栏用朱笔逐一圈出来,继而又誊抄了一份作为存底,只是抄着抄着,上下眼皮便不自觉地打起了架,最后脑袋一歪,竟是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直接睡了过去。

……

再次醒来时是在夜晚,郁棠怔怔眨了眨眼,她盯着头顶上方杏色的幔帐瞧了一会儿,一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榻下的炭盆也早就没了踪迹。很明显,季路元没回来过,且瞧着四周陌生的陈设物件,她当下所处的位置也不是平卢的镇北王府。

郁棠撑着手臂坐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竟也和今日晨起时所穿的袄裙有所不同,桃红的前襟上缀着一圈杜鹃色的流苏穗子,厚重的裙摆繁复华丽,最下方还绣着两只交颈戏水的金线鸳鸯……

等等,金线鸳鸯?!

郁棠的呼吸立时一紧。

若她没有记错,这是她当年出降东宁时的穿着。

那她现在为何又会……

郁棠诚恐诚惶,她顾不得穿鞋,就这么赤着双足下了卧榻,推开眼前唯一的竹门,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门板开合,目之所见便更为怪异,甫一离院即是山郊辽阔的旷野,大片的银白接壤着远处无涯无际的暗色穹顶,郁棠喘着粗.气瞭目而望,瞧着苍茫夜空中亮闪闪的几颗星子,一时恍觉自己似是坠入了无边的天际。

“这,这里是……”

身后骤然响起一阵马匹嘶鸣之声,郁棠心下一惊,几乎贴着马蹄闪身躲过,她颇为忿忿地转身回望,这才发现纵马而来之人竟是季路元。

“季昱安?”

季世子一袭黑衣立于马上,两颊尚且缀着几缕赤色的血痕,右手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微微弯折着,面上神色肃然,很有几分哀莫大于心死的决绝意味。

“季昱安,你怎么会……”

郁棠急忙出声喊他,但他却仿佛完全听不到似的,飞驰的马蹄兀然汹汹踏起层叠的积雪,腾涌袭来的冰凉水汽应时便将前方的郁棠逼退开来。

“季昱安”

眼见白马跑远,郁棠咬了咬牙,只得提着裙摆又追了上去。

也不知追赶了多久,她才终于在一处旷野的雪地里找到了季路元,季世子彼时已经半阖了眸,手中抱着个空了的酒坛子,正浑浑噩噩地迭声呢喃着她的名字。

“阿棠,阿棠……”

他双目迷醉,肩背上惊心骇目的伤口囫囵裂开,血珠一股脑地涌出来,将身下的雪地浸染得猩红一片。

“若有来生,若有来生……”

“季昱安!”

郁棠心惊胆战地扑上去扶他,一双手却在此时兀自穿过了他的身体。

她登时一愣,终于意识到了目下的情景大抵应是季路元前世的结局。

“……阿棠?”

尤在她睖睁之时,季路元却似乎突然看见了她,他又挣扎起来,已经被掩埋了大半的战栗左臂艰难地破开积雪,死死地攥住了郁棠的手腕。

“阿棠,真的是你!”

大片耀目的光华自二人相触的位置蓦地绽放开来,郁棠动了动手指,终于实实在在地反手握住了季路元的手。

他的手劲向来都极大,眼下却好似被人抽了筋骨般虚软无力,前世身死后的种种如走马观花般齐齐涌入脑海,郁棠眨了眨眼,明白他快要死了。

“……嗯,是我。”几颗泪珠囫囵跌落下来,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深而小的坑洞。

郁棠用脸贴他的手背,“是我,季昱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