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白的大雪,霎是好看。屋里浓郁的药气和死气似乎也被冲淡,变成了琉璃般通明清澈的世界。

薄辞雪裹着素白的鹤氅,长发如流雪般散在身后,唇角提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偏偏头,道:“我想到外面看看。”

这是他这些日子里说过最完整的一句话。裴言心中惨痛,应了声好,扶他到昙花园里坐下。

深冬时节,群芳杀尽,只有三两株悬丝雪昙还开着,却也被今年突如其来的降温打得抬不起头。日光疏冷,落在他失血的脸上时,肌骨都被映得几近透明。

酷寒之下,薄辞雪的鼻尖和耳廓很快被冻得泛粉,眼尾也被寒风刺得湿红。他觉不出冷,只入神地看那些细弱的花瓣在寒风里白颤颤地游动,直到天色黯淡才肯走。

回去之后,年夜饭已经备好了。圆圆的桌边摆了几张椅子,桌子上满是各色美食。今年宫里头一次没有宴请百官,但没人会说此举不合礼数。所有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以静默待之。

屋内暖意融融,带着食物香气的白汽向上蒸着,几乎有种家的气息。发现薄辞雪好转的叶赫真欢喜异常,亲自跑去小厨房,笨手笨脚地包了满满一锅饺子。他将饺子夹到薄辞雪碗里,殷殷切切地问:“这是我包的,要不要尝尝好不好吃?”

洁白的面皮包着肉馅,像只胖乎乎的圆耳朵,卖相算不上漂亮,用料却极扎实。薄辞雪夹起来,低头咬了一口,枯寂的舌尖尝到了一丝罕见的鲜味。他弯起眉眼,微微笑了一下:“很好吃。”

叶赫真也想笑,但是泪如雨下。

“好吃就好,明天……明年,后年,我都包给你吃。”

薄辞雪没说话,只是笑。他吃得很少,连一只完整的饺子都咽不下去,很快有难以支撑之态。两人扶他上床,放下帐子,将灯轻轻吹灭了。

今夜无星无月,也无爆竹之声。最后几株悬丝雪昙孤伶伶地立在雪地里,一朵接一朵落了。

薄辞雪的葬礼非常简朴。他生前主张薄葬,生不歌乐,死不服丧,桐棺三寸而无椁。举国哀恸,百姓自发相送,将他的灵车送入茫茫大雪之中。

巫奚亲手将他的骨头焚烧殆尽。所得不过一撮淡黄色的浮灰,中间夹着烧不烂的碎块,一个小小的盒子就能装起来。

那就是他一生留下的全部了。

叶赫真有些站立不稳,脊梁骨像被活生生抽走了一样。他看着那只盒子,忽然想不起对方那头长发摸起来的触感了。

交颈拥抱,缱绻纠缠,那些亲密如昨的画面,一瞬间都变成了上辈子的事。他的王后一定感到极度疲倦,所以再也不会回来了。

按照薄辞雪的遗愿,他的棺材被埋入了敦懿皇后的陵寝之中。叶赫真跪在雪地里,看着工匠们将地宫重新封闭,在飘扬的白幡里失声痛哭。裴言听着他的哭声,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觉得恍惚。

……要是一切还没发生就好了。他会告诉薄辞雪怎样对待自己都可以,自己永远会无条件地信任他。

可那是不可能的。

父母离开了他,孩子离开了他,兄弟离开了他,子民不理解他。他没有亲人,没有师友,没有爱人,没有任何一个人听得见他的痛苦。他一定非常非常孤独,所以在自己这样对待他的时候,还是会毫无戒备地抱住他。

巫奚一身白衣,没什么表情地对着空气说:“我要走了。”

裴言没有回头。他知道巫奚是因为薄辞雪才留在云京的。现在人已经不在了,太卜这个位置自然也会空下来。他没有表情,也没力气作出任何表情,干巴巴道:“走好。”

巫奚转身离开。一片雪色沾在他衣襟上,他以为是亡灵最后的碰触,心头一跳。低头一看,却是枚白惨惨的纸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