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她的好从未变过。
在变的人,一直是她。
黎宝因意识到这一点,终于明白自己再遇到裕梦梁时,两人之间无法消弭的那份隔阂来自哪里,并非是他们生疏或者厌恨,而是他们明明亲密,彼此却更像陌生人。
“我晓得那时候,你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留下,是为了给我做后盾,你不肯我留下,是担心我卷入案件声誉受损。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也知道,你是担心我受到伤害,而非怕我拖累你。”
黎宝因捅破那层窗户纸,毫不掺假地看向裕梦梁的眼睛,卸掉伪装的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儒雅矜贵,哪怕形容狼狈,却依旧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安定感。
她有了底气,于是说得更清楚:“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其实能够自保,即使你没有出现,我仍旧有办法脱身。可能会吃点苦头,但我会活着。”
裕梦梁端详着黎宝因,她穿着朴素的医院病服,苍白的脸色终于恢复一些,他看着她微垂着的眼睫,耐心听她继续讲下去。
“你以前教我,万一立于危墙之下,不光要想着做君子,更要学会做小人。我今日才懂得其中的道理。”
她叹了口气,像是在感慨自己过往的疏忽,“过刚确实易折,过柔也护不住自己。我的确惧怕声名受损,相比较身体的摧残,我更怕被世俗舆论裹挟。但是,当你让我逃走的那一刻,我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
黎宝因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起来,她抬高音量,身体甚至都朝着裕梦梁倾斜了一点点。
“如果牺牲这些,可以让我得偿所愿,达到目的,能够教恶人绳之以法,我其实是甘愿的!我没自己想象的脆弱,也比你预判的更顽强。”
裕梦梁惯于含蓄表达,也立刻就理解了黎宝因的意思。
两个人之间明明还隔着一些距离,可他却明显感觉到,他们离彼此,比重逢以来的任何时候都要近。
他碰到了她心里的坚硬与柔软,也明白了她的逃避与无力,他们之间隔着对彼此的苛求,却无视了对自己的审视,他们需要时间重新界定对方的存在,需要公平的对视。
譬如,他再不愿意,也必须承认她已经不是八年前在弄堂口无助哭泣的小孩;譬如,她再逃避,总要搞明白,自己是否还愿意打着赤脚,在他面前重新奔跑。
“无论如何,要谢谢你救我。你往我人生中落下的钉子,并非全然无益。假设你没有监视,掌控,我肯定要尝更多苦楚。我知道你运筹帷幄,也为我做尽打算,想要我回到你身边。”
黎宝因慢慢地说完最后一句,“但现在的我,实在不知道怎样跟你相处,又如何自处。”
裕梦梁将手里的医用器械收拢放好,他表面无波无澜,但眼底的光亮却一寸又一寸地湮灭下去。
他嘴角抿得平直,想讲的话,忽又觉得无可辩驳。
解释什么呢?说他并非言而无信,背地窥探的小人,只因情切入局?还是继续劝她回到裕公馆,以宝因小姐的身份不尴不尬地继续存在。
剖心至此,他已全然知晓她的症结。可他到底不希望自己的拙劣,自抑,也被她看得真切。
正如此前,他分明惦记这间病房里的一切,却也不愿她看到自己,他怕她继续躲,也怕她看到自己的狼狈丑陋。
要就此罢手吗?
就像上回他答应的,双方只做陌生人。
在陌生人的世界里,他不再主宰一切,他所珍视的黎宝因,不再是花房琉璃器皿里的孱弱幼苗,更不是春风吹又生的苍茫劲草。
她是自由的,愿作风便是风,愿化雨便是雨。
他无法阻止风拥向四方,也不能勒令雨凝成雪,他要作为旁观的四季,顺应辰光,万物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