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说,自己不应该活得那么久。
他甚至说,用现代医学来勉强延长过于衰弱的身体,并非必要。
他甚至说,长寿,是对他的惩罚。
八
在衰弱之中,他保持着倾听,保持着询问,保持着思考,因此,也保持着一种特殊的东西,那就是忧郁。
忧郁?
是的,忧郁。说他保持别的什么不好吗?为什么强调忧郁?
但这是事实。
他不为自己的衰弱而忧郁。忧郁,是他一辈子的精神基调。从青年时代写《家》开始就忧郁了,到民族危难中的颠沛流离,到中年之后发现棍子,经历灾难,提倡真话,每一步,都忧郁着。
冰心曾劝他:“巴金老弟,你为何这么忧郁?”直到很晚,冰心才明白,巴金正是在忧郁过程中享受着生命。
在生命行将终结的时候,他还在延续着这种享受。
他让人明白,以一种色调贯穿始终,比色彩斑斓的人生高尚得多。
我曾多次在电话里和李小林讨论过巴金的忧郁。
我说,巴金的忧郁,当然可以找到出身原因、时代原因、气质原因,但更重要的不是这一些。忧郁,透露着他对社会的审视,他对人群的疏离,他对理想和现实之间距离的伤感,他对未来的疑虑,他对人性的质问。忧郁,也透露着他对文学艺术的坚守,他对审美境界的渴求,他对精神巨匠的苦等和不得。总之,他的要求既不单一,也不具体,因此来什么也满足不了,既不会欢欣鼓舞、兴高采烈,也不会甜言蜜语、歌功颂德。他的心,永远是热的;但他的眼神,永远是冷静的,失望的。他天真,却不会受欺;他老辣,却不懂谋术。因此,他永远没有胜利,也没有失败,剩下的,只有忧郁。
他经常让我想起孟子的那句话:“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
》)
忧郁中的衰弱老人,实在让人担心,却又不便打扰。
我常常问李小林:“你爸爸好吗?最近除了治病,还想些什么?你有没有可能记录一点什么?”
李小林说:“他在读你的书。”
“什么?”我大为惊奇,以为老同学与我开玩笑。
“是让陪护人员在一旁朗读,不是自己阅读。”李小林说。
我仍然怀疑。这位看透一切的老人,怎么可能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读我或听我的书?而我的书,又总是那样不能让人放松,非常不适合病人。
终于,我收到了文汇出版社的《晚年巴金》一书,作者陆正伟先生,正是作家协会派出的陪护人员。他在书中写道,进入九十年代后,巴老被疾病困扰,身体日趋衰弱,却喜欢请身边工作人员读书给他听,尤其是听发表在《收获》上的文章。其中,“文化大散文”深深吸引住了巴老,“他仔细地听完一篇又一篇,光我本人,就为巴老念完了《文化苦旅》专栏中的所有文章”。
陆正伟又写到他为巴金朗读我的《山居笔记》时的情景――
巴老因胸椎压缩性骨折躺在病床上,我在病室的灯下给巴老读着余秋雨发表在《收获》100期上的“宁古塔”。当我读到康熙年间诗人顾贞观因思念被清政府流放边疆的老友吴兆骞而写下的《金缕曲》时,病床上的巴老也跟着背诵了起来。我不由放下书惊叹地问巴老:“您的记忆力怎么会那样好?”巴金说:“我十七八岁在成都念书时就熟读了。”他接着又说了一句:“清政府的‘文字狱’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