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又去了那个庭院。巴金的爱妻肖珊已经因病去世,老人抱着骨灰盒号啕大哭,然后陷于更深的寂寞。一走进去就可以感受到,这个我们熟悉的庭院,气氛已经越来越阴沉,越来越萧条了。
李小林和她的丈夫祝鸿生轻声告诉我,他在隔壁。我在犹豫要不要打扰他,突然传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在背诵一些文句。
李小林听了几句,平静地告诉我:“爸爸在背诵但丁的《神曲》。他在农村劳役中,也背诵。”
“是意大利文?”我问。
“对。”李小林说,“好几种外语他都懂一些,但不精通。”
但丁,《神曲》,一个中国作家苍凉而又坚韧的背诵,意大利文,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
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内容。
啊,温厚仁慈的活人哪,
你前来访问我们这些用血染红大地的阴魂,
假如宇宙之王是我们的朋友的话,
我们会为你的平安向他祈祷,
因为你可怜我们受这残酷的惩罚。
在风像这里现在这样静止的时候,
凡是你们喜欢听的和喜欢谈的事,
我们都愿意听,
都愿意对你们谈。
……
这便是但丁的声音。
这便是巴金的声音。
相隔整整六百五十年,却交融于顷刻之间。那天下午,我似乎对《神曲》的内涵有了顿悟,就像古代禅师顿悟于不懂的梵文经诵。假、恶、丑,真、善、美,互相对峙,互相扭结,地狱天堂横贯其间。
这里有一种大灾中的平静,平静中的祈祷,祈祷中的坚守。
过了一段时间,形势越来越恶劣了,我告诉李小林:“正在托盛钟健老师找地方,想到乡下山间去住一阵。”
盛钟健老师,也就是最早把我带进巴金家庭院的人。李小林一听他的名字就点头,不问别的什么了。当时报纸上已在宣扬,又一场叫作“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又要开始,人人不能脱离。但那时的我,已经在独身抗争中找到自己,一定要做“人人”之外的那个人。
那个倾听巴金诵读《神曲》的记忆,长久地贮存在我心底。我独自隐居乡下山间,决定开始研究中华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关系,也与那个记忆有关。上海武康路的庭院,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小街,全都集合到了山间荒路上,我如梦似幻地跨越时空飞腾悠游。
直到很多年后,我还一次次到佛罗伦萨去寻访但丁故居,白天去,夜间去,一个人去,与妻子一起去,心中总是回荡着四川口音的《神曲》。那时“文革”灾难早已过去,但天堂和地狱的精神分野却越来越清晰,又越来越模糊了。因此,那个记忆,成了很多事情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