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并不宽,每个体面门庭的花岗岩门槛上都有两道很深的车辙印痕,可以想见当年这儿是如何车水马龙地热闹。这些车马来自全国各地乃至国境之外,驮载着金钱,驮载着风险,驮载着扬鞭千里的英武气,驮载着远方的风土人情和方言,驮载出一个南来北往经济血脉的大流畅。
西大街上每一个像样的门庭我们都走进去了,乍一看都像是气吞海内的“日?N昌”,仔细一打听又都不是。直到最后,看到平遥县文物局立的一块说明牌,才认定“日?N昌”的真正旧址。一个机关占用着,但房屋结构基本保持原样,甚至连当年的匾额楹联还静静地悬挂着。
我站在这个院子里凝神遥想:就是这儿,在几个聪明的山西人的指挥下,古老的中国终于有了一种大范围的异地货币汇兑机制,卸下了实银运送重担的商业流通,被激活了。
我知道,每一家被我们怀疑成“日?N昌”的门庭当时都在作着近似的文章,不是大票号就是大商行。如此密集的金融商业构架必然需要更大的城市服务系统来配套,其中包括旅馆业、餐饮业和娱乐业,当年平遥城会繁华到何等程度,约略可以想见。
我很想找山西省的哪个领导部门建议,下一个不大的决心,尽力恢复平遥西大街的原貌。
因为基本的建筑都还保存完好,只要洗去那些现代涂抹,便会洗出一条充满历史厚度的老街,洗出山西人上几个世纪的自豪。
恢复西大街后,如果力量允许,应该再设法恢复整个平遥古城。平遥的城墙、街道还基本完好,如果能恢复,就可以成为中国明清时代中小型城市的一个标本。
平遥西大街是当年山西商人的工作场所,那他们的生活场所又是怎么样的呢?离开平遥后我们来到了祁县的乔家大院,一踏进大门就立即理解了当年宋蔼龄女士在长途旅行后大吃一惊的原因。我到过全国各地的很多大宅深院,但一进这个宅院,记忆中的诸多名园便立即显得过于柔雅小气。万里驰骋收敛成一个宅院,宅院的无数飞檐又指向着无边无际的云天。钟鸣鼎食不是靠着先祖庇荫,而是靠着不断地创业,因此,这个宅院没有任何避世感、腐朽感或诡秘感,而是处处呈现出一代巨商的人生风采。
为此,我在阅读相关资料的时候经常抬起头来想象:创建了“海内最富”奇迹的人们,你们究竟是何等样人,是怎么走进历史又从历史中消失的呢?
我只在《山西票号史料》中看到过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日?N昌”票号门外,为了拍照,端然站立着两个白色衣衫的年长男人,仪态平静,似笑非笑。这就是你们吗?
三
山西平遥、祁县、太谷一带,自然条件并不好,没有太多的物产。经商的洪流从这里卷起,重要的原因恰恰在于这一带客观环境欠佳。
万历《汾州府志》卷二记载:“平遥县地瘠薄,气刚劲,人多耕织少。”
乾隆《太谷县志》卷三说,太谷县“民多而田少,竭丰年之谷,不足供两月。故耕种之外,咸善谋生,跋涉数千里,率以为常。士俗殷富,实由此焉。”
读了这些疏疏落落的官方记述,我不禁对山西商人深深地敬佩起来。
家乡那么贫困、那么拥挤,怎么办呢?可以你争我夺,蝇营狗苟;可以自甘潦倒,忍饥挨饿;可以埋首终身,聊以糊口;当然,也可以破门入户,抢掠造反。按照我们所熟悉的历史观,过去的一切贫困都出自政治原因,因此唯一值得称颂的道路只有让所有的农民都投入政治性的反抗。
但是,在山西的这几个县,竟然有这么多农民做出了完全不同于以上任何一条道路的选择。
他们不甘受苦,却又毫无政权欲望。他们感觉到了拥挤,却又不愿意倾轧乡亲同胞。他们不相信不劳而获,却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