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广考逸书,深研文献,竟将周公测影,定都于洛阳的原因考证得明明白白!意即周公测影,以洛邑为天下之中,故建王国。这就有点敏感了。南朝立国江南,以正统自居,但天子不居于天下之中,而居于金陵,岂不是法统不正?
更要命的是他还在书中罗列了很多文献,从纷杂浩荡的史料中爬梳出一条关于“洛邑是天下之中”这一观念自古以来的形成线索,其追溯之久,考述之明,简直让人辨无可辨。所以很快便有学者登门,希望他把这一部分删掉。老先生当然不肯,坚持学术以求实为目的,你不同意我说的,可以反驳,哪有删掉的道理?
然后太常也派人来施压,事情越闹越大,几个衙司都卷入其中,轮番下场交涉,老先生固执已见,就是坚持不改。最后竟陵王亲自出面调停,其他各方都同意退让一步,只让老先生删去测影差两度和其中三条引文便算了事,竟陵王还许诺,此事过后,便请老先生入幕西邸,为西邸学土。
岂料老先生连王爷的面子都不给,不仅一条不删,还大骂竟陵王枉有贤王之名,而无是非之心。竟陵王讪讪而退,老先生也一直犟到了狱中,本来是系尚方狱,只要改易文字,便可赎金抵罪,但老先生铁了心,一字不易!
有司审定之后,剥夺他奉朝请的官职(政策研究室荣誉顾问),改下廷尉狱,这就是要开始重办了。
儿子多方奔走,打听到消息,今日便是议罪之期。如果定的罪名是“遘造非端,贬讪国祚”,那便是九死无生。所以才有了现在这么一出哭求父亲改书的场面。
父听子言,大怒:
“事实俱在,改什么?欺人乎?欺天乎?
自欺也!
崔杼弑君,齐太史记之而见杀。其弟再书,又被杀。治史的不怕死,难道治经的就怕死吗?!
我一生学问在《尚书》、《春秋》两经,《尚书》我写成《尚书音训义疏》,此书已经流传出去,就算他们禁毁,也不会湮没。
《春秋》我写成《春秋释例引序》,亦足传世。只是尚未来得及全部授与诸生,便被抄没。
你现在是此书全本的唯一传人!一定要牢牢记住其中的关节之处!我死之后,等世间允许我书刊布的时候,你要帮我写出来!
如果你没等到那一天,那就让你的儿子背诵,代代相传,总要把这个问题讲明,不让后来学人蔽于暗室。”
子伏于地上,泣不成声。
父看着子,有些心疼,把手伸出铁栅,摸着儿子的头,温声道:
“吾儿莫哭。人生百岁,七十者稀,我便是多活十年,又能如何?不过得个长寿的名头罢了。何谓寿?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学有传承,可谓死而不亡矣!所以你一定要记住我的书。只要你记着,我便活着!”
子抽噎着点头,握紧父亲的手,舍不得松开。
只听甬道口一个声音传来:“杜乾光何在?带路。”×?
脚步渐近。
子知道最后时刻到了,因为如果议的不是死罪,不会这么快来提人,所以放声大哭。
父亦惊恐,叫道:“儿啊,记住了,是三尺五寸!冬至之日,日在牵牛之初,晷长丈三尺五寸!你可千万别记差了!”
子哭喊道:“儿记住了!是三尺五寸!是三尺五寸!”
几个狱吏走来,打开牢门。父抽出手,整衣站起:“走吧。”
廷尉丞一愣:“杜大人已经知道了?”
父手发抖,心砰跳,努力镇定神色,攥紧手掌,给自已打气:
“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逸周书》云:‘作大邑成周于土中’,《尚书》言:‘王来绍上帝,自服于土中’;《周本纪》言:“周公复卜申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