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长玉立的男子静立良久,闻声微微侧身,回眸相望。
他焦灼的眸中闪过一丝恍惚,呆呆立着,一动不动。
俄而,他声音滞涩,低低唤了一声:
“宴海,我来了。”
这一声,迟了十年。
辰霜默默退去帐外,将时空留予久别重逢的二人。
她忍不住将怀袖中的卷帛再度打开,细细扫了一眼。
久之,她收起卷帛,眸中猩红,有如啐血。
绢帛被她死死攥在手心,褶皱如同一道道裂纹,随着她手中的力道镂刻成更深的沟壑。
***
宴海端坐在琴案之上,素手一扬,悠悠抚琴。
琴音杳杳,如泣如诉。二人対案而坐,默契如初。此时相対无言,却更胜千言万语。
恍若回到了幼时在宫中,亦是她抚琴,他舞枪。
赤红宫墙的那颗梨花树下,翩飞的白梨花簌簌而下,状若满天飞雪,落在少年挥洒自如的身姿之上,亦落在少女又喜又怯的眼眸之中。
他替她拂去肩上落雪,并肩看花。倏忽间岁月骎骎,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一曲终了,宴海盈盈起身,笑道:
“司徒将军,我想饮一杯酒。只可惜,这杯酒,我只得独饮,不能请你喝了。”
她从案底秘格中取出一红釉瓷盏,対眼前英姿挺拔,眉目深沉的独臂将军,举杯道:
“当年送我和亲出嫁的作别酒,将军未曾出现,谁知,再见已是十年后。这一杯,我敬将军,愿将军此生圆满,得偿所愿。”
司徒陵心知她去意已决,缓缓走过去,单手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
“公主殿下,容臣僭越。”
宴海如愿以偿地笑着,靠在他的肩头,听他胸膛擂鼓般的心跳,一如少年时。
司徒陵开口,幽幽诉道:
“昔年司徒家获罪,一夜倾颓。我得知殿下和亲的圣旨已是十日之后。我入宫于含元殿前三步一叩首,跪殿三日三夜,圣上始终不允我再见你。”
“半月后,殿下从长安出发,和亲轿辇,我一路追至凉州,心知再无转机,终是无颜再见你一面。”
宴海摇了摇头,面露惋惜,一时诸般滋味酿在心头。她轻叹道:
“原是如此错过了。”
司徒陵伸出仅剩的那只手,从她微张的指缝间扣入,握紧,正色道:
“公主于我,本是高天孤月,遥不可及……”
“当年殿下的心意,微臣了然于心,又惊又喜。奈何司徒世家大族,为圣上所不容。驸马之位,微臣可念不可求。”
“微臣远赴边疆,本想立下战功,再向圣上求娶公主,谁料落入圈套,沦为大唐叛将……”
“十年蹉跎,微臣心中,无大唐公主,亦无回鹘可敦,唯有与我少时相知相惜的宴海一人而已。”
宴海羞赧一笑,细细描画的黛眉却微微蹙起。她抬起手,望着与他紧紧相扣的十指,眉目哀恸不已,轻声道:
“我此一生,国家事重,死且无恨。唯独,尚有少许遗憾呐。”
酒劲涌了上来,她咳出几滴乌血,溅在素白的琴弦上如泼墨山水,如万里河山。
她艰难地动了动软绵无力的身子,向东朝向长安的方向望去。祈盼的目光仿佛能穿过百座毡帐,千里草原,最终看到日光下那座恢弘壮阔的京城。
她朱唇如血,轻声喃喃,声音已低不可闻:
“陵哥,我一辈子按部就班,从未任性。今次,我想最后再任性一回。我不想按草原的礼节,与人合葬在地下。”
司徒陵重重点头道:
“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回大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