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奚逗弄了一会儿绒球,再抬头时,眼见天已然黑尽了。

周围的人影逐渐寥落,他们评头论足了整整一日,早也口干舌燥,各自家去,唯剩几只恶狗还在远处徘徊。

只不过有绒球在,它们始终不敢上前。

绒球似乎有些累了,它停止了漂浮,轻轻沉到尸体的胸口,在那处找到一块衣物尚且完整的地方,躲了进去。

宓奚伸手将它捞了出来,放在自己的肩上。绒球莫名被转移了阵地,也并没有抗拒,迷迷糊糊地扯过一片银白的发丝遮盖在自己身上,倚在宓奚颈侧静止不动了。

似乎是睡着了。

它并没有重量,但是宓奚却感觉到肩头沉甸甸的,有一阵暖意隔着衣料透了过来。

雪又零零碎碎地飘落下来,渐渐盖在那副残躯之上,周围的恶狗经不住雪夜寒冷,各自跑开了。

宓奚伸手摸了摸绒球,被雪色浸染的眼睛泛起一丝柔和的光芒。

身死之后,无论此前如何高贵如云中月,又如何低贱如沟中泥,到头来不过都是黄土一抔,被尚且活着的万物渐渐掩盖住痕迹,变得无人在意。

等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后,他没了牵挂,或许有朝一日便会落到这般境地,没了一个林家,便会有孙家、李家、王家,到那时,他或许也无力抵御这场大雪,只能任其掩埋了自己。

到那时,也有这么一只小小的绒球守着他吗?

??恶犬

若是这样,他倒也没有那么厌恶死亡了。

只不过他不明白,为何这颗小绒球要一直守在尸体的旁边不肯离去呢?

它的力量太过弱小,光是恐吓那些野狗便足以让它精疲力尽,但就算这样,它也还是倾尽全力地去做这件事。

不一会儿,灰霾的天逐渐转明,日光从厚重的云层中顽强地透出来,隔着雪花,洒在他们三者身上。

集市逐渐热闹起来,赶牛的、背篓的、挑担的人渐次从四面八方拢过来,不知谁家孩童从宓奚身边经过,还没等凑过来瞧,便听见了大人怒声的呵斥:“要死啊你!那种东西是你小孩子能看的吗?”

孩子一缩脖子,灰溜溜地跑走了。

今日前来观看尸体的人少了许多,贩夫走卒各司其位,吆喝声穿透街巷,偶尔或夹杂着吵骂声。

这是一个脏污、嘈杂、混乱,但充满了鲜活生机的世界。

宓奚此生见过世上最为华贵的宫殿,亦在最冷情的不毛之地囚困过数年,这样的地方,他好像是第一次来。

虽然是在死后。

如今天下一统,七国多年的割据战争终于结束,百姓们不用再受兵燹之灾,正在逐渐恢复生息。

其实他们并不在乎这天下谁谁坐在了皇位之上,他们在乎的,是今日能够挣得几文钱,孩子在学堂有没有被先生教训,今年的天气是否顺心,来年收获的庄稼,能不能让一家人饱腹……

浮生所愿,不过太平开盛世,盛世无饥馁。

而宓奚所成就的,便是这一切,数年来,他所为之殚精竭虑的、呕心沥血的,不就是这样一个个热闹的集市吗?

想到这里,宓奚忽然觉得心境变得无比开阔。

心中对父皇母后的憎恶,对叛臣的痛心疾首,对宫闱纠葛的厌弃,在此刻化作一缕清风,悠然地穿过这片天地。

他似乎闻见刚出笼的杂面满头上的热气,一碗馄饨中稀疏的肉香,还有那在铁锅中咕嘟着的白鱼汤,十分鲜美。

虽然平淡,但是那般诱人。

宓奚生平第一次,对食物产生了渴望。

肩上的绒球似乎醒了,它晃晃悠悠地拨开宓奚落在肩头的发丝,像那些雪花似的,轻飘飘地落到那尸体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