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七层楼的棕石建筑,没有电梯,住客几乎全都是年轻学生。他住三楼,房间收拾得不算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单身汉的居所。洗过的衬衣挂在浴室里,桌上、地上、书架上都堆着书,为了多放一些,全都横着叠起来,又因为太重,把隔板都压得弯折了。
两个人厨艺半斤八两,一起在煤气炉上煮米饭,烧菜的时候把食材和调料全都放进锅里,而后再开火。用的是她从唐人街买来的佐料,倒还真凑出了一点上海味道,让他们想起杰米家里帮佣的阿妈。然后相对坐在灯下,围着小餐桌一起吃完,再出去散步。
大学附近有不少酒吧,天气热,沿街的窗都大开着,有人从里面看到艾文,叫他的名字。
那一刻,钟欣愉是怔了一怔的,不知道该不该不着痕迹地与他分开,然后装作互相不认得。
但他只是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带着她走过去,替她做了介绍:“这是钟小姐,钟欣愉。”
那一桌都是他研究所的同僚,以及同僚的女伴。几个人都有些稀奇地看着她,也是怔了怔,才邀请他们加入,一起喝点什么。
他问她的意见,她点头说好。于是,两人坐下来。像是一场考验,却又平常得波澜不惊。
酒桌上什么都聊,他们两个不怎么开口,但也不觉得尴尬。夏夜的空气漫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有学生推开桌椅开始跳舞。旁边只一把吉他、一支萨克斯风伴奏,却也足够了。
钟欣愉静静听着那支爵士舞曲,忽然出神。
直到听见同桌有个男人在讲:“……殖民者不必学习当地的语言,这是大航海时代就开始的传统。”
艾文并不反驳,只是轻触她的手肘,看了看她,好像在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相视而笑。
她喜欢这种态度。他没有试图去扮演一个白骑士,不把她藏起来,也不把她当作奇怪的东西来展览。她曾经以为他做不到。
也是怪了,那一刻,艾文好像也想到同样的问题,忽然凑到她耳边说:“过去的那些事,分开几年之后,我才开始理解。”
他一直都记着。
和那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一样,分别时的不愉快其实也没被忘记,只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同时静了片刻。
“欣愉,”他看着她,用汉语说,“你想念我吗”
她不答,也看着他反问:“你猜中国人会怎么表达”
他想了想才道:“渐远渐无穷,迢迢如春水。”
她笑起来,又问:“那你呢你会怎么表达”
他朝她伸出手,说:“跳舞吗”
她把手交给他,跟着他站起来,和他一起接受陌生目光的检阅,并不介意别人如何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吉他和萨克斯风正奏着一支她没听过的慢三,轻轻缓缓。她靠到他身上,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演电影,而知微坐在她目光边缘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但这一次,她只是微笑,默默不语。
九月,德国闪击波兰,欧战爆发。
绥靖是绥靖不下去了,英法两国先后对德宣战,战争的阴云笼罩了大半个世界。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情,却又像是古代故事里的围魏救赵,法币的压力突然就变得没有那么大了。
顾问室的游说还在继续着,只是卖点从“在华利益”、“太平洋上之威望”变成了“美国自身的国土安全”。白宫方面也有人开始这么认为,支援中国人抗日是一笔相当划算的投资,等于在远离他们本土的地方有了一条防御前线。
钟欣愉想起程佩青曾经的自嘲,说跟美国借钱,就像是在讨饭。现在大约好了一点,因为事情已经成了美国人两派之间的争论,只需要跟着白宫去说服财政部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