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段日子,钟庆年在中央巡捕房做包打听。因为涨了薪俸,那一年的春节过得比往年余裕。
年节处处放假,苏裱铺子也是一样,从小年夜放到正月初十。齐先生早就返乡去了,伙计们也纷纷回家过年。单只林翼没有家,晚上还是睡在那里看铺子,白天被钟庆年叫来一道吃饭。
于是,坟山路弄堂里一百三十六号的亭子间便比平常更加热闹了一点。
虽然没有女主人,大年夜却也制备了颇丰盛的一桌饭菜。钟庆年专门负责烧,林翼小跑街一样各处采买,欣愉和知微给父亲烫了酒。还有桌子中间摆的一只暖锅,是附近一家本帮小饭馆里借来的,里面满满盛着蛋饺、肉圆、笋片、黄芽菜。乳白色的蒸汽突突地冒出来,在窗玻璃上结了雾,朦朦胧胧地包裹着他们,连带着整个房间都温暖起来。
知微还是跟林翼不对,趁父亲走开,存心夹了个百叶包到他碗里,说:“来,吃只铺盖卷,新年卷铺盖。”
欣愉知道这是店东要伙计滚蛋的意思,刚要劝她别瞎讲,林翼却已经回嘴:“你又不是我老板,吃了也不算数的。”说罢,一大口咬下去,一包汤沁出来,烫得他直吐舌头。
知微看得要笑,欣愉赶紧给他倒冷开水,但还是烫着了,好几天他的舌头都是麻的。
年初一,讲好了一起到南市去逛庙会。
林翼一早从苏裱店过去钟家,还没上楼便看见欣愉和知微穿着一身新,在楼梯口一边吃花生酥一边等他,洋红色小棉袄衬得人格外唇红齿白。他一下愣了神。
“好看吗”知微问。
林翼冷嗤,掩饰地说:“小孩子过年才穿新衣裳。”言下之意,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不想进了门,钟庆年便拿出给他制备的一件,也是棉袄,样子差不多,对襟盘扣,藏青色的,要他穿上。另外还有一包内衣和袜子,让他带去店里替换。
林翼不好意思,知微偏还要说:“嗯,小孩子过年才穿新衣裳。”
总算钟庆年给他解围,说:“你看我,穿的也是新衣裳。”
他这才换了,表面上勉强,心里欢天喜地。
钟庆年也挺高兴,前前后后看了看,这回没有买太大,袖子只需要卷一下。
四个人乘上电车到南市去,放眼都是冬天肃穆的颜色,却又到处点缀着艳艳的红、小孩子的笑,以及老街上的烟火气。他们挤在人群里看城隍游街,吃了一肚子的绿豆印糕和臭豆腐干,在炮仗声中扯着嗓子讲话,其实也没说什么,却笑得很开心。傍晚回家,还是坐电车,不怕冷似地趴在车尾的栏杆那里,听着一路克林克林的铃声,看铁轨蜿蜒远去。冷风吹到脸上,心里却好像烧着火,由内而外地热出来。
那之后很久很久,林翼都记着这一天的感觉。
钟欣愉也一样。
后来,她回想当时,钟庆年说自己穿新衣,是玩笑,却也是实话。
做了包打听便不用再去街上巡逻,也不必再穿军装号衣。呢子礼帽和西装都是侦缉科给他新添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