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秋天我在德国柏林的时候,遇到两位退休的汉学教授,说起了一九六〇年代初期中国的大饥荒。这对夫妻教授讲述了他们的亲身经历,当时他们两人都在北京大学留学,丈夫因为家里的急事先回国了,两个月以后他收到妻子的信,妻子在信里告诉他:不得了,中国学生把北京大学里的树叶吃光了。
就像饥饿的学生吃光了北京大学里的树叶那样,我的阅读吃光了我们小镇图书馆里比树叶还要难吃的小说。
我记得图书馆的工作人员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十分敬业。每次我和哥哥将读完的小说送还回去的时候,她都要仔细检查图书是否有所损坏,确定完好无损后,才会收进去,再借给我们其他的小说。有一次她发现我们归还的图书封面上有一滴墨迹,她认为是我们损坏了图书,我们申辩这滴墨迹早就存在了。她坚持认为是我们干的,她说每一本书归还回来的时候都认真检查了,这么明显的墨迹她不可能没有发现。我们和她争吵起来,争吵在当时属于文斗。我的哥哥是一名红卫兵,文斗对他来说不过瘾,武斗方显其红卫兵本色,他抓起书扔向她的脸,接着又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
然后我们一起去了小镇派出所,她坐在那里伤心地哭了很久,我哥哥若无其事地在派出所里走来走去。派出所的所长一边好言好语安慰她,一边训斥我那自由散漫的哥哥,要他老实坐下,我哥哥坐了下来,很有派头地架起了二郎腿。
这位所长是我父亲的朋友,我曾经向他请教过如何打架,他当时打量着弱小的我,教了我一招,就是趁着对方没有防备之时,迅速抬脚去踢他的睾丸。
我问他:“要是对方是个女的?”
他严肃地说:“男人不能和女人打架。”
我哥哥的红卫兵武斗行为让我们失去了图书馆的借书证,我没有什么遗憾的,因为我已经将图书馆里所有的小说都读完了。问题是暑假还没有结束,我阅读的兴趣已经起来了。我渴望阅读,可是无书可读。
当时我们家中除了父母专业所用的十来册医学方面的书籍,只有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和一本叫作红宝书的《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就是从《毛泽东选集》里摘出来的语录汇编。我无精打采地翻动着它们,等待阅读的化学反应出现,可是翻动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毫无阅读的兴趣。
我只好走出家门,如同一个饥肠辘辘的人寻找食物一样,四处寻找起了书籍。我身穿短裤背心,脚上是一双拖鞋,走在我们小镇炎炎夏日里发烫的街道上,见到一个认识的同龄男孩,就会叫住他:
“喂,你们家有书吗?”
那些和我一样身穿短裤背心、脚蹬一双拖鞋的男孩们,听到我的问话后都是表情一愣,他们可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询问,然后他们个个点着头说家里有书。可是当我兴致勃勃地跑到了他们家里,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四卷本的《毛泽东选集》,而且都是从未被翻阅过的新书。我因此获得了经验,当一个被我询问的男孩声称他家里有书时,我就会伸出四根手指继续问:
“有四本书?”
他点头后,我的手垂了下来,再问一句:“是新书?”
他再次点头后,我就会十分失望地说:“还是《毛泽东选集》。”
后来我改变了询问的方式,我开始这样问:“有旧书吗?”
我遇到的都是摇头的男孩。只有一个例外,他眨了一会儿眼睛后,点着头说他家里好像有旧书。我问他是不是有四本书?他摇着头说好像只有一本。我怀疑这一本是红宝书,问他封面是不是红颜色的?他想了想后说,好像是灰乎乎的颜色。
我喜出望外了。他的三个“好像”的回答让我情绪激昂,我用满是汗水的手臂搂住他满是汗水的肩膀,往他家里走去时,说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