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九楼岔开两腿,屈起膝盖,取下腰间那柄短刀,拿在手里把玩。

他看着帐壁上越冬的火影,缓缓说道:“提灯,我们四年前,是不是见过?”

提灯原本正对着鞋尖发呆,听见这话,随即一怔。

“那天我穿了件鹅黄袍子,骑马上桥,楚二叫住我,叫我往后看。我看到一排铁笼子,笼子里都是蝣人,但我没看见你。”谢九楼轻轻笑了笑,“后来在斗兽场,我坐在阁楼上,楚二问我,下头那么多蝣人,哪一个会赢,我指着你。楚二说,你那么小,怎么会赢。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你却没看见我。接着我的小狼发了狂,我怕他伤到你们,把它射杀在场上。”

他转头打量着提灯:“怎么能不怕呢?你那时候那么小。比现在还小,坐在笼子里,怕没笼子一半高。”

“我本来不记得的。哪想过年,阿嬷给你做了冬衣,你说,让我穿黄,我便在某天突然想起来。”谢九楼低了低头,眉眼弯弯,“原来我们提灯,很早以前就记住我了。”

提灯抿了抿嘴,两只胳膊叠在膝上,把半张脸埋进去。

“过年……怎么像是很远的事情了。”谢九楼望向帐顶,呵了口气,“那晚下大雪,这笼子被送进府里,你拉着我,在雪地里边哭边写字,我抱住你的时候,你已经冻得连一口完整的气都呼不出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是极怕这东西的。天子命我沿路带上,为的是威慑我。我更清楚,如若非带上它不可,便不该带上你。可我不知死活,在心里存着点侥幸,总想着把东西藏好,不叫你看见,就是护好了你。”

“可‘爱护’一事,当是论迹不论心。纵使我心中如何设想周全,它到底还是伤了你,这便是我的过错。我又如何不知……你留在谢府,才是最好的周全。”

“可是提灯……”谢九楼顿了顿,长长舒气道,“我幼时在家中陪伴娘亲,没有上过战场,从不知晓相爱之人如何面对生离死别。父亲不喜言谈,每每离家,却都不忘和母亲互相道别。这是他远征时最重要的事离开前,总要对娘亲说一句:‘常添衣,多加饭’,次次不落。那时的我并不明白,这短短数字,只道平常,究竟有何值得旧调重弹的地方。”

“直到父亲战死。阿嬷告诉我,娘亲坐在院子里看了一夜的梨花,从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那时我才恍然,娘亲的眼泪,早在与父亲一次次的告别里流干了。”他吸了吸气,指腹摩挲在那把刀的刀鞘上,“原来‘常添衣,多加饭’的意思,就是永别。”

提灯已悄悄坐直,朝谢九楼靠了过去,两个眼珠黑漆漆的,片刻不曾离开谢九楼的侧颜。

谢九楼絮絮说着:“娘亲从不过问父亲的归期。战场之上,生死难料。他们把每一次告别都当成永别,告诉彼此,常添衣,多加饭。穿衣吃饭,人之根本。因为他们知道,重逢永远不可期,所以说了这句叮嘱,就像有另一个自己时时刻刻在陪伴在对方身边。”

“可是提灯,”谢九楼转身面向笼子,也望进提灯的眼睛,“这是自欺欺人。”

他眼中眸光微颤:“那年我快满十五岁,跟着父亲打了一年的仗,那场战役,我们原本胜券在握,可敌军早策反了谢府一个家奴。那个家奴,在谢府呆了二十年,父亲看着他长大,看他娶妻生子,看他给自己的父母养老送终,那是在谢府长大的家生奴。所以当那个人把娘亲病故的假消息密传到父亲这里,父亲没有生疑。短短一夜,他就生了满头白发。后来再上战场,被敌军副将一刀砍下了人头。”

“父亲对娘亲说尽半生永别,最后还是死在对娘亲的挂念里。”谢九楼眼角无声划下一道水痕,“所以提灯,我不想忆话思人,我想切切实实在你身边。我希望我们……永远不要对彼此说出那句话。”

常添衣,多加饭